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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千尋 -【黑色童話PartⅡ之二】雪后的騎士 [打印本頁]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3-1 11:57 PM     標題: 千尋 -【黑色童話PartⅡ之二】雪后的騎士

本帖最後由 qpmw159 於 2012-3-3 06:12 PM 編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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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如果冷艷雪后,遇上溫柔守候的騎士──

他的白雪公主之所以變成冰冷雪后,全是他的錯,
若他當年不曾拋下她,她也不會因孤立無援而對人性絕望。
俗話說,凡事要成功,講求天時、地利、人和,
當年遵從母命赴美,令她懷恨在心,他早已失去人和,
現在與她分隔台灣、美國兩地,又失去地利之便,
結果又因錯失天時,只好眼睜睜看著她成為別人的嬌妻……
說到這個他就來氣,那個工作狂到底哪點比他好?
一點都不懂得憐香惜玉、一點都不懂得珍惜她,
不僅為工作冷落她,老婆生病住院,還一問三不知,
最可惡的是竟敢爬牆和祕書偷吃,並有了個拖油瓶,
該死!這惡劣行徑連他這個在默默守候的騎士都看抹落去!
既然臭男人不懂得把握,那就別怪他越俎代庖幫忙照護她,
只是有點奇怪,老公跟人跑,她為何一點都不傷心難過,
真是怪了,難道這其中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祕辛?

【出版日期】2011/8/19
【出版社名稱】新月
【書系及編號】花園1570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3-3 03:03 PM

楔子

  藍伊雪今年十歲,是獨生女,有一個爸爸、一個媽媽,不過媽媽很早就不在身邊,根據壁角消息,爺爺奶奶不喜歡媽媽,爸爸夾在中間難做人,到最後夫妻相處得水火不容,只好以離婚收場。

  儘管沒有媽媽,藍伊雪得到的寵愛仍然不虞匱乏,原因是她住在一個大家庭裡,家裡有爺爺奶奶、大姑姑、大姑丈、二姑姑、二姑丈、三姑姑、三姑丈、四姑姑和一堆大大小小的表哥表姊,家裡的長輩們都把她捧在手心寵著、哄著,生怕一不小心她就給融化了。

  有事例可證明她的受寵程度嗎?有。

  比方表姊帶姑姑去百貨公司,想挑一款限量版娃娃當生日禮物,大姑姑一口氣否決:太貴了,買別的。可到最後,那個限量版娃娃,出現在阿雪的生日宴上。

  比方表哥出門和女朋友約會,恰巧碰到阿雪閒閒沒事、硬要跟,表哥就算拚著挨女朋友白眼的危險,也非得帶她出門,否則在未來的兩個月,表哥將遭受禁足處份。

  由此可知,阿雪在家族小孩中地位有多高。

  她問爸爸,「為什麼姑姑、姑丈對我這麼好,比對表哥表姊還好。」

  爸爸摸摸她的頭說:「因為阿雪的媽媽不在身旁,所以姑姑、姑丈要加倍疼妳啊,何況我們家阿雪長得沉魚落雁、傾國傾城,誰看了不愛?」

  這種話,五歲之前的她深信不疑,之後,早慧的阿雪多少看出一些端倪,不再全然相信。

  端倪在哪裡?在——

  他們家的爺爺、奶奶歸爸爸養,因為爸爸說:我是藍家唯一的兒子,爺爺奶奶當然要兒子養,不能算到女兒頭上。

  阿雪理解。這是中國傳統習俗,而且她爸爸是最重視道德和責任感的男人。

  阿雪的大小表哥表姊們也歸爸爸養,這不算傳統習俗,但爸爸說:姑丈們都是公務人員,賺錢不多,爸爸有能力負擔,多分擔一點責任沒關係,做人應該互相幫忙、別太計較。

  阿雪點頭,雖然不是能夠太了解,但有其父就有其女,她養出不愛計較的隨和個性。況且就算表哥表姊不喜歡她,但姑姑吼罵一通後,他們還是會乖乖過來陪自己玩。

  還有,家裡的四姑姑也歸爸爸養。

  爸爸說:姑姑四十幾歲了,還沒碰到適合的結婚對象,以後組家庭的機會不大,於是讓四姑姑在公司裡掛一個經理頭銜,領一筆讓人眼紅的優渥薪資,保障了四姑姑的老年生活。

  因此五歲過後的阿雪,東牽西連,串出一個事實——她之所以受寵,不是因為母親不在身邊,或者她長得傾國傾城,而是因為爸爸養的人太多,基於回饋心態,長輩們對她的關愛才會多到快要溢出來。

  他們這區的豪宅初建時,爸爸擔心自己平常工作太忙,不能經常陪伴她,因此一口氣買下四棟大宅子,讓姑姑、姑丈們一起搬進來,就這樣,整個家族全窩在一塊兒,說熱鬧也熱鬧,但人多,難免有些勾心鬥角的破事兒發生。

  可外人看在眼裡,羨慕在心底,認為藍家爺爺奶奶是最幸福的老人,現代社會不比過去,年紀大了,子孫能夠圍在身邊照顧的沒幾個,並且藍家子孫一個比一個長進,有老闆、有教授、有醫生……肯定是他們上輩子造橋鋪路、好事做盡,才能得這福份。

  事實上,在二十五年前,爺爺奶奶「有出息的孩子」裡面,並沒有阿雪的父親。

  因為阿雪所有的姑姑都很會念書,只有爸爸熱愛當野孩子,成天在外面亂晃、成群結黨,學校成績爛得一塌糊塗。

  那時爺爺經常嘆氣說:豬不肥、肥到狗身上,想當年兩夫妻咬牙生下一堆女兒仍不肯放棄,就是想拚出一個兒子,沒想到……唉唉唉……

  有什麼辦法呢,人生嘛,拿到壞牌的機會比好牌機會多。

  然高中畢業後,命運重新洗牌,在愛念書的姊姊們一個個考上知名大學、研究所同時,阿雪的爸爸踏進社會,進入一間廚具公司當小工。這件事差點兒演變成家族事件,當時念研究所的大姑姑還因為當醫生的男友看不起她有個當小工的弟弟,兩人吵得天翻地覆,鬧到最後分手。

  後來阿雪爸爸碰到賞識他的老闆,願意傾囊相授,幾年後他自己出來獨立,與有經驗的老同事合夥開一間小小的廚具工廠,因腦筋動得快,他引進歐美最新廚具,以致業績大幅上升,小公司在短短三年內變成頗具規模的小企業,然後又開拓了衛浴市場。

  沒想到合夥人在這個時候車禍過世,他的兒子寧要現金不要股份,阿雪爸爸只好向銀行貸款,買下對方手中一半股份,成為公司唯一老闆。

  那段時間是公司最辛苦的時期,姑姑們都不看好弟弟,要他將公司收起來,重新回學校念書,但阿雪爸爸堅持下來了,他的公司不但沒有被貸款利息壓垮,還在同業當中成為首屈一指的佼佼者。

  之後公司跨足建築業,在房價狂飆的時代裡,搖身一變,變成台灣最具知名度的建設公司,擅長做生意的阿雪爸爸,終於當上手足中最有出息的一個。

  阿雪爸爸性格慷慨大方,不吝嗇對人付出,由此可知,他會怎樣寵愛阿雪。

  阿雪是家族裡的白雪公主,她說一好,沒有人會對她說:不對哦,二比較好。她想往東,大家只會拍拍手,把東邊道路清空,讓她自在悠游,絕不會告訴她:試試西邊吧,西邊的風景也不錯。

  在這個家,有老爸撐腰,她的話,效力和聖旨差不多。

  在阿雪六歲那年,四姑姑突發奇想,想領養一個男孩子。

  四姑姑的想法,立即獲得爺爺奶奶舉雙手贊成。

  因為阿雪爸爸已經四十歲,沒有再娶意願,爺爺奶奶擔心自己死掉之後,喪禮上沒有男孫可以捧鬥,現在以四姑姑名義領養一個男孩,問題就順利解決了。

  大姑姑、二姑姑、三姑姑聽到這個消息,紛紛推薦自己的兒子,願意將孩子過繼給妹妹,成為藍家的孩子,可四姑姑不樂意,和姊姊們冷戰幾日後,家裡多了個十歲的小男生。

  這件事惹得大姑姑、二姑姑、三姑姑憤憤不平,冷戰、熱戰,一發不可收拾。

  可這是大人間的事,與阿雪無關,因此即使她聽見一大堆耳語,也不理會。

  阿雪和老爸不一樣,她很會念書,才六歲,就學會加減乘除,二姑姑說她遺傳到姑姑們會念書的腦袋,奶奶卻說:念書不重要,能賺錢比較重要,阿雪的數學那麼好,將來肯定像爸爸那麼會賺錢。

  奶奶的話沒什麼特別意思,但在場的姑姑們全覺得被諷刺了,認為奶奶看不起高學歷的她們。

  這就是生活在大家庭裡常碰到的麻煩,閒話多、心思多,一點點小事情,容易被誇張渲染成重大事件。

  由此可推論出,領養來的男孩有多衰,他不時要聽著其它姑姑、姑丈的冷嘲熱諷,以及表哥們隨時隨地的欺負挑釁,表姊們更毒,老是一口一句「沒人要的野孩子」、「雜種」……

  阿雪的性格是傾向同情弱者的,因此她對男孩伸出善意的手,熱情地把所有東西與他分享。雖然男孩並不期待得到她的加菲貓玩偶或甜到讓人想吐的巧克力,但他很清楚,那個叫做真誠、友誼,慢慢地,他們相處融洽、感情深厚。

  這點看在阿雪爸爸眼裡,心底得到若干安慰,立場從一開始的中立轉為贊成。

  這個家通常是這樣的——阿雪爸爸說好,就不會有人持反對意見,就算有,也只能在私底下說說,不會浮上檯面來講。

  領養來的男孩叫做品駽,出生就被丟在孤兒院門口,跟著院長姓陳,但一入藍家就改姓叫做藍品駽。

  他聰明乖巧、禮貌懂事、體貼善良又能幹,有著超齡的成熟,是集所有優點於一身的好男孩,爺爺、奶奶、四姑姑和爸爸對他的寵愛,恰恰與其它人的冷漠輕蔑成反比。

  他並不在乎別人的刻薄言詞,他像顆太陽,溫暖地照耀著每個人的臉龐,他隨時隨地都在笑,笑得眉眼彎彎,笑得人們心平氣和,他落在阿雪身上的眼光永遠是溫柔平和中帶著微微的寵溺,爸爸看著看著,笑說:我們家阿雪快被品駽給融化了。

  四年下來,十歲的阿雪別的沒學會,對品駽耍賴這點學得淋漓盡致,她知道品駽的弱點是什麼,有事要求他,做出哪一號表情最容易成功,脾氣要如何發得恰到好處,才能讓品駽在最短的時間內俯首稱臣。

  因此在爸爸說:我們家阿雪快被品駽給融化時,四姑姑就接著笑道:別傻了,是我們家品駽被阿雪捏在手裡,捏圓捏扁,全看阿雪高不高興。

  總之他們的感情好,好到誰也否決不了。

  品駽教她做功課、品駽牽她上學、品駽教她騎腳踏車、品駽把欺負她的男生義正詞嚴地痛訓一頓、品駽……做了所有她想要他做的事,包括假裝是她的媽媽,讓她窩進他懷裡撒嬌。

  品駽很寵阿雪,寵到近乎溺愛,他可以為她做所有的事,獨獨一件事絕對不幫她,那是——幫她餵貓。

  因為他對貓毛嚴重過敏。

  夜裡,洗過澡後,阿雪總愛穿著雪白睡衣跑進品駽的房間,手拿一本故事書,跳上他的膝蓋。

  「品駽、品駽、品駽,我要聽故事。」她從不喊他哥哥,而他很喜歡她喊品駽時,嬌嬌軟軟的嗓音。

  他摟摟她的腰、親吻她的額頭,品駽心底清楚,她只是想撒嬌,明白已經十歲的她,別說閱讀中文故事書,就是簡單的英文繪本也不會有困擾,但他還是闔上寫到一半參考書,揉揉她剛吹乾的長髮,把她抱緊緊,說:「好,品駽給阿雪講故事。」

  他把她抱到自己床上,隨後跟著上床。

  他打開故事書,還沒開始念,阿雪搶先說:「今天我要睡在這裡,你不可以等我睡著,偷抱我回房。」

  「為什麼不想回房睡?」

  他的床是單人床,兩個人躺在一起有點擠,相較起她豪華寬敞的公主床,等級差多了。

  「我的床底下有鬼。」

  她極其鄭重地告訴他,靈活大眼緊盯在他臉上,閃閃發光。

  他喜歡她晶亮的大眼睛,好像隨時隨地帶著表情,他也喜歡她紅紅翹翹的嘴唇,每次鼓起腮幫子,嘟起嘴,他就猜得出她的耍賴功要開始。

  當然,他最喜歡的是她的依賴,喜歡聽她一聲聲重複:品駽幫我這個、品駽幫我那個、品駽不在,我好寂寞……

  他承認,一開始的喜歡,是因為現實,他明白阿雪的態度將決定他能否留在藍家,他必須讓她依賴,才不會被送回孤兒院。

  而後來的喜歡,是全然地出自真心。他喜歡為她完成工作時,她眼底迸射出的歡喜,那樣的信任眼光,會讓他快樂一整天。

  「鬼?」

  「對,他們會從床底下爬出來咬我的腳。」

  品駽莞爾,她愛看愛聽鬼故事,偏又膽小,時不時把自己給嚇得惡夢連連。

  「真的嗎?他們長什麼樣子?」

  「像這樣。」阿雪兩個手掌垂在胸前,眼睛往上翻白眼,吐出粉紅色的小舌頭,模樣不像鬼,比較像哈巴狗。「很可怕耶……我不要一個人睡。」

  「知道了,阿雪不怕,品駽在,我會把鬼趕出去。」他鄭重其事承諾。

  他的承諾讓阿雪笑彎細眉,圈住他的腰際,一臉滿足。

  阿雪頭埋進他懷裡,聞見他身上的沐浴乳香氣,深深吸一口,那是薰衣草的味道,專屬於品駽的味道。

  他兩手圈著阿雪,她像隻慵懶的小貓咪,在他胸口鑽啊鑽,軟軟的、小小的、香香的,他對貓毛過敏,可這隻貓,帶給他的不是過敏而是無限歡喜,彷彿她在,他的快樂就有了意義。

  「我開始念故事了。」品駽打開故事書。

  「好。」她的額頭貼在他的下巴,安靜地傾聽他的聲音,自他身上一點一滴淺嘗著幸福味道。

  你聽說過雪后嗎?

  傳說她居住在一個漫天冰雪、渺無人煙的地方,真正見過她的人很少,但見過的人都說:雪后長得美艷動人,精緻的五官就像絢麗耀眼的雪花一般,讓人無法轉開視線,她只要輕輕向你掃過一眼,你就忍不住想追隨她的腳步、前往冰雪國度。

  但她的性情冷酷、缺乏慈悲心腸,而且她痛恨溫暖陽光,厭惡人們的溫情,她曾經向天地立誓,要將世界上所有地方都覆上一層厚厚的冰雪,令陽光無法照耀,讓世間忘卻溫暖滋味。

  於是她走過火山,火山瞬間冷卻,她走過溫泉,溫泉結上冰層,她走過青山,青山白了頭髮,她走過大海,厚厚的冰塊阻擋了船隻的前進方向。

  所有人都討厭雪后、痛恨雪后也暗暗地詛咒著雪后,他們希望她永遠不要出現,阻礙人們渴望的陽光。但是有一個人,他從不苛責雪后。

  那個人是誰?他是英勇的騎士,國王曾經賜給他代表至高榮譽的勛章,他待人謙和有禮,他為百姓打敗惡龍,他是受人尊敬的男人,有人說,騎士就像陽光,他所到之處,必定為人們帶來溫暖幸福。

  可這樣的人,為什麼會經常去探訪雪后呢?難道他不害怕被雪后所傷?

  沒有人知道原因,也沒有人可以從騎士身上得到答案,於是大家紛紛猜測,英勇騎士被雪后下了毒,才會受制於雪后。

  有一天,鄰國有名的冰山國王遇見雪后,他被雪后美麗的外表、冷傲的性格深深吸引,因此展開對雪后的熱烈追求。

  不多久,傳來喜訊,冰山國王即將迎娶雪后。

  婚禮當天,場面盛大而華麗,但是有人發現,來參加婚禮的騎士,看起來很哀傷……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3-3 03:26 PM

本帖最後由 qpmw159 於 2012-3-3 03:27 PM 編輯

第一章

  所有的壞事全發生在阿雪十四歲這年。

  這年阿雪念國中,而品駽準備上大學,四姑姑要他申請國外大學,但阿雪不願意,她又吵又鬧、哭過好幾回,可這次,她的吵鬧無用,四姑姑一意孤行。

  為什麼,大家不是最疼阿雪?家裡不是她怎麼說,就怎麼做嗎?

  那是因為阿雪爸爸在上個月中去世,再沒辦法為她出頭了。

  阿雪爸爸一去世,藍家便開始大亂。爺爺、奶奶關起門來哀傷啜泣,諸事不管,而她的姑姑、姑丈們忙著吵架,吵得她頭昏眼花。

  他們每天都開會,一邊開、一邊吵,一連開了二十幾天,終於做出最後結論。

  結論是——一,現在大家所住的四棟豪宅,分別登記到各位姑姑名下,正式歸為她們的財產;二,阿雪爸爸的公司股票分成五份,除了四個姑姑之外,身為藍家繼承人的品駽也有一份;三,將阿雪爸爸投資的基金、股票、定存全數換為現金,分為五份,除了四位姑姑之外,阿雪可得一份,但她所分到的部分須暫時由爺爺奶奶保管,直到她年滿十八歲為止。

  他們認為,那些錢已足夠阿雪優渥地過上一輩子了。

  孰料,他們的如意算盤在律師宣讀過遺囑後砸得粉碎,他們沒料到阿雪爸爸早在多年以前,就已有計劃地將所有的動產和不動產轉移到女兒的名下。

  因此不必變更所有人、沒有遺產稅問題,無論是房子或股票基金、定存,誰都別想染指阿雪的財產。

  小阿雪成了大富婆,除四棟透天大豪宅之外,她還擁有六間大坪數的公寓,以及無數的股票基金,和現金三十幾億。

  這個結果讓貪婪的姑姑、姑丈們傻眼,他們原以為自己的算盤打得非常完全,誰知,阿雪爸爸竟早在多年前,就處理好財產問題。

  不過遺囑上寫得很清楚,因為阿雪爸爸不想讓女兒背負太大的壓力,因此將分給四個姑姑和品駽,每人百分之十六藍氏企業的股份,而阿雪則拿到剩下的百分之二十。又由爺爺掛名公司的董事長,直到年輕一輩當中有傑出人選或等阿雪長大後願意親自掌理,再不然就交由她的丈夫主持,否則,公司將聘專業經理人管理。

  父親的盤算讓阿雪立於不敗之地,卻也讓姑姑們口出惡言,痛責阿雪爸爸的自私,可再多的責備都改變不了既定的事實,因此他們下一步爭的是阿雪的監護權。

  當然,除了明著爭奪監護權之外,也有人私底下動作頻頻,他們拐騙阿雪簽名立字,要她自願將財產轉讓,可阿雪年紀雖小,卻不是笨蛋,怎麼會去做這種損己利人的傻事?

  當他們在阿雪身上的手段用盡,仍達不到目的,便在氣惱之餘,將資助了他們一輩子的阿雪爸爸視為自私自利的男人,而對於阻擋他們財路的侄女,更是只有無條件消滅一途。

  他們那被貪慾衝昏頭的難看嘴臉讓阿雪開始認真思考,善良是不是一種錯誤的德性?是不是為別人做得再多,也不會獲得感激,反而只會讓人認定,那是理所當然該盡的義務?

  有一天,阿雪被歹徒綁架了,雖交付贖金後,她被順利救回,但回到家裡的阿雪從頭到腳、從裡到外,像是變了一個人。她再也不笑、不哭,她以驕傲而寒冽的眼光冷冷地掃視每個親人,她用冷漠逼退所有關愛,更惡意地對待周遭的關懷。

  她變得刻薄而尖銳、惡毒而偏激,對長輩說的每句話,完全不留半分餘地。

  先是,大姑姑為她平安歸來,煮了一大鍋豬腳麵線。

  她卻淡淡地、意有所指道:「有沒有覺得很可惜?如果我回不來,所有的豬腳……就全由你們平分了?」

  說完,她將豬腳麵線推到他們面前。阿雪的舉動讓姑姑們感到莫名其妙,不曉得她為何有那麼大的轉變。

  再來,二姑姑從廟裡求來的平安符被她以一道完美的拋物線丟進垃圾桶。之後,她又故意在所有的姑姑面前打電話給方律師,要求將自己的財產成立信託,如果她不幸死掉,就全數捐給慈善機構。

  掛掉電話,她惡狠狠地朝著長輩們冷笑。

  「從現在起,你們當中不會有任何人因為我的死亡而獲利,所以往後別在我身上花心思。」

  那種口氣、表情,分明是將他們這些親人當成綁架的匪徒,氣得姑姑們連手指責她的任性和無理取鬧。

  此後,阿雪不再是被捧在手心上疼愛的白雪公主,她將所有人視為敵軍,在家裡為自己築起一座冰雪堡壘。

  二姑姑以為她是因遭綁架而造成過度的恐懼感,於是建議替她找個貼身保鑣,三姑姑卻憤憤不平地說:她需要的不是保鑣,而是心理醫生,她根本就瘋了!

  頓時,在這個家中,阿雪已然孤立無援。

  唯有品駽沒被她的態度逼退,他敞開胸懷,無條件地接納了阿雪的改變。

  他不求回報地對她溫柔,不介意別人的批判眼光,一心一意地保護她,卻也因此引起表哥表姊們對他的公憤。

  他們說:藍品駽很聰明嘛,懂得攏絡小富婆,要是能把她拐上手,幾億財產落入口袋,他可以一輩子不必奮鬥。

  他們說:那麼驕縱的阿雪怎有人會喜歡?肯定是因為錢。果然是孤兒院出身的,看得遠、想得深。

  他們說:要不是人家夠聰明厲害,我們這群有血緣關係的人,怎會什麼都沒拿到,而一個來路不明的傢伙,卻能得到百分之十六的股份。

  他們說:可惜近親不得結婚,不然把小阿雪拐來當老婆……一生吃穿不盡。

  這些話有沒有影響到阿雪對品駽的態度?有。

  她也開始懷疑品駽對自己好的背後原因,但他不管阿雪是否懷疑,也不管她的冷臉相對。他堅定地說:「以後,舅舅不能給妳的疼愛,我來給。」

  因為這幾句話,他成了阿雪唯一信任的人。

  品駽即使高中畢業了,仍然天天接送阿雪上下學。每回放學途中,他們都會走上一段路,到路邊的飲料店喝杯飲料,平復些許心情。因為回到家,他們多半會碰到一些不愉快的場面,那些令人憎惡的事,他們躲不過,年少的兩人只能選擇沉默以對。

  當初阿雪爸爸生病時,那些姑姑、姑丈們的殷勤相待,以及一口一句會好好照顧阿雪的承諾,如今看來,竟成了大笑話。

  回到家,打開門那刻,品駽發現阿雪握著自己的手正微微發抖。

  一股心酸瞬地湧上,原本最熟悉親密的家,竟變成她不想回、卻不得不回的深淵,她心裡到底存積著多少害怕?品駽無法理解阿雪的恐懼根源為何,只認定她是尚未自喪父、綁票的打擊中恢復。

  門打開後,阿雪站在大門前躊躇,猶豫半晌,她吞下口水,仰頭問:「你,一定要出國念書嗎?」

  他點頭。「我必須去,學校已經申請好,而且……」

  而且那是四姑姑,也是他「母親」的願望。她希望品駽學成歸國,助自己一臂之力,奪下藍氏企業董事長的寶座。

  四姑姑對董事長之位有強烈企圖心,這些阿雪都明白。

  她不說話,只是低下頭,手指持續抖著。

  「阿雪,別擔心,我會盡快拿到學位回國。母親答應我,她會盡心照顧妳,這兩天,家裡會裝上保全,以後妳上下學也會有保鑣跟在身邊,那些亂七八糟的事,絕對不會再發生。」他試著讓她心安,緊緊握住她的手,像保證什麼似的,但阿雪並不領情。

  換言之,無論如何他都要走?

  阿雪冷冷抬起雙眸,那對眼睛裡的希冀轉為淡漠。「你憑什麼說『絕對』?」

  如果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是為了替他的未來鋪路呢?如果她是他光明前途的阻礙呢?如果她的存在會讓「他們」無法夢想成真呢?

  到時,想踢開她的人群當中……也會有一個藍品駽吧。

  人性,這些日子以來,她見識得夠多了。

  她的質問讓他的眼底浮上一層黯然,嘆息一聲,他揉揉她的頭髮,說:「對不起,現在我的力量太小,沒辦法保護妳。妳等我,等我念書回來、等我有足夠的能力將妳護衛在羽翼下,到時,我發誓,絕對不允許任何人欺負妳。」他許下真摯承諾。

  她卻甩開他的手說:「如果你決定要走,就不要說這些空話。」

  阿雪暗暗立誓,在品駽培養能力的同時,她也會令自己強健茁壯,到那個時候,她將用罄一切方法,奪下四姑姑心心念念的董事長寶座。

  「阿雪,不要憤世嫉俗,若舅舅天上有知,他會難過的。」他抓住她的肩膀。

  她撇嘴淡笑,難過又如何,她爸爸能因此活起來,阻止一切發生嗎?沒辦法,他根本無能為力,而且他的濫好人性格,還會為她的人生埋下無數個危險伏筆。

  阿雪甩開他的手,冷酷地說:「不要說些不著邊際的話,要嘛,你留下來,否則別去期待自己做不到的事。」

  她口氣尖銳,心底卻乞求著他留下,阿雪告訴自己,只要他肯留下,只要他別讓她真正變得孤立無援,她願意……試著再信任人性一回。

  可他凝視了她許久,將手搭上她的雙肩,仍堅持著那句話。「等我,我會盡快回來。」

  「這就是你的回答?」

  他深吸了口氣,擰眉。「對。」

  「我明白了。」

  阿雪冷笑,從此刻起,他們立場相異、涇渭分明。她是一個人,她會用自己的力量來對抗所有的藍家親戚,而藍品駽……自然也在那群人裡面。

  阿雪撥掉品駽搭在自己肩膀的手,她再也、再也不需要他提供的溫情。

  她快步經過客廳,卻聽見書房裡傳來的爭鬧聲。

  這麼能吵啊?阿雪不禁冷笑,笑那些人愚蠢,因為就算他們想盡辦法,也絕對動不到她分毫財產,她寧可把錢送給外人,也不願意交給「親人」們。

  品駽則皺起眉頭,不明白他們為什麼非要挑選這裡「開會」。豪宅有四棟,選誰住的地方去談不行?

  他拉住她的手,輕道:「我們上樓吧,別理會他們。」

  我們?哼,她早已把他歸類在「他們」的範圍裡了。

  他不說話沒事,他開口,阿雪非要同他作對到底。她甩開他的手,刻意走到書房前面,然後……一聲尖銳的嗓音傳出,說話的內容卻讓她神經緊繃。

  「藍伊雪是我的女兒!」

  那是……她的媽媽?阿雪感到自己的心裡,瞬間天翻地覆起來,無數的衝擊襲上她的腦海,像浪花拍打海岸,一聲一聲,強勁有力,那句話重複在她耳朵裡轟轟響著。下意識的,她推開書房門扇,憑著一道細縫,往裡頭探去。

  她是她的媽媽?

  應該是吧,她們長得很像,一樣細細的褐色眉毛,一樣有雙圓滾滾、亮晶晶的黑眼睛,一樣像雪花般的細白肌膚,一樣在憤憤不平時習慣性撇下的唇角……

  她幾乎要奪門而入了,但品駽緊握住阿雪的手,阻止她的動作。

  你做什麼?阿雪怒目相視,然四姑姑的話,解除了她的疑惑。

  「妳還不死心啊?上次我已經告訴過妳,妳當真以為把阿雪帶走,就能解決所有問題?不可能的,從小到大,妳沒帶過阿雪一天,她對妳沒有半分印象,再加上妳目前的情況,就算告上法院,法官也絕不會把阿雪判給妳。」

  「我、我哪有什麼情況?」她大聲相抗,可語氣裡已隱約聽見心虛。

  「要我說得更明白一點?也行。」四姑姑兩手橫在腰際,冷靜說道:「妳欠下七千三百多萬的債款,妳的丈夫因掏空公司資產、惡意倒閉,已經入監服刑。另外,妳上個月才剛剛拋棄兩個和第二任丈夫所生的小孩,準備離開台灣,以便躲避纏身官司,怎會現在突然決定留下來?」

  「是因為妳看見報紙上刊登了前夫去世的消息,還是因為新聞裡強力播送報導前夫身後留下的巨額遺產?一個剛拋棄兩個兒子的女人,突然覺得對不起只見過一面的女兒,而企圖將她帶回身邊,給予遲來的母愛……這話,法官會信嗎?」

  阿雪欲見母親的衝動被四姑姑的話給壓下,原來不只她的姑姑,連她的親生母親也這樣,她們對她的親情總在金錢面前輸得一敗塗地。

  「你們別只會批判我,那麼請問,你們留下阿雪的目的又是為什麼?別騙我你們是單純疼惜阿雪、關心阿雪。我調查過了,自從知道歷評把財產全留給阿雪後,你們就沒人給她好臉色,好像她拿了她父親的財產,是天大的罪惡。」

  「我們沒有。」大姑姑開口。

  「還想狡辯?這種連徵信社都調查得出來的事,你們憑什麼以為我沒有照片、錄音或其他證據?」那些可是她和藍家打官司的最佳武器。

  「你這個心裡只有錢的惡毒女人。」四姑姑指著她破口大罵。

  「我再惡毒,也沒四姑的心機重吧?聽說你領養了一個兒子,讓他對阿雪千般百般好,現在還打算送他出國念書?我怎麼看都看不出你有這麼好心,會去栽培一個不知道來歷的野孩子?要不要挑明說說,你背後有什麼目的?」

  「我不在乎血緣、也不在乎來歷,打我決定領養品駽那日起,他便是我兒子。他是我未來的依靠,將傳承我的人生成就,我自然要傾全力栽培他。」

  「是嗎?恐怕你謀算的是遺囑裡面提的那條——『除非下一輩當中有傑出人物、阿雪長大願意親自掌理或由她的丈夫主持,否則公司將由專業經理人管理。』所以打算一箭雙鵰,一方面栽培你兒子、一方面讓他和阿雪培養感情。幾年後,若是兩人順利結婚,歷評所有的財產,還能不全數轉到你手裡?」

  聽到這裡,二姑姑沉不住氣,大叫,「天啦,老四,原來你打的是這個主意?難怪那天你看到遺囑,半點都不生氣。」

  新戰爭引發,他們你一言、我一語,所有不堪入耳的句子全衝進阿雪耳朵。她鬆下想推開門的右手,緩緩別過身,向品駽望去一眼。他也和他們一樣,都在算計她嗎?

  阿雪驕傲地抬起下巴,冷然一笑,這就是親人啊。

  ※ ※ ※

  趴在真皮沙發上,阿雪一手順著阿飛褐色的毛髮,一手在半空中指揮著無人樂團,CD音響裡正播放著維也納交響樂團的「春之舞曲」。

  阿飛是她的貓,一隻波斯貓,是她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

  她不確定一隻貓的壽命有多長,但她希望阿飛可以活得比自己更老,因為……她痛恨親人死去後,那種無依無靠的感覺,而阿飛,是她唯一親人。

  這裡是父親留給她的其中一棟公寓,約百來坪大,四房兩廳,還有一片可以看向外面的落地窗。

  一個人住的生活,平時還好,但夜裡就不免覺得空虛寂寞了,空蕩蕩的房間裡一片靜悄悄,不曉得鬼會從哪個角落冒出來,這令她害怕,但再害怕她也不說出口,因為那個會為她講故事、趕鬼的藍品駽已經離她……很遙遠了。

  其實阿雪想相信品駽的,在聽過母親和姑姑們的爭執後,她掙扎了一夜,仍然決定邀他一起離開那個家,可他依舊斬釘截鐵地回答。

  「不,我得出國念書。」

  「為什麼非要出國念書?你想把自己變成菁英嗎?想聯合四姑姑奪走我爸爸的財產,坐上董事長寶座?」她對他冷嘲熱諷。

  品駽雖因她的咄咄逼人傷懷,卻不改變初衷。

  他說:「我要變強,這樣才能保護你。」

  她靜靜望著他,帶著絕望的眼光,一瞬也不瞬。

  幾天後,他飛往美國,放任她孤零零地面對令人憎恨的一切。

  於是,阿雪也拎起包包和寵物貓阿飛,離開了居住多年的大宅,之後她變得更偏激、更怨懟,她決定把他的話當屁,決定認定他將依照四姑姑的計劃,蠶食鯨吞掉整個公司。

  好啊,那就來賭,賭看看到最後能擁有整個公司、坐上那個讓人夢寐以求的位置的人是誰。

  ※ ※ ※

  太陽暖暖地曬亮了地板一角,在光影下,無數的塵埃在空氣裡翻飛,有人會覺得很髒,好像連呼吸都不安心了,可阿雪卻覺得很美。

  髒?怎麼會?世界上還有比人心更髒的東西嗎?人心啦,刨開胸膛後,激噴出來的骯髒,又怎麼是空氣中奔騰的灰塵所能相比的……

  品駽抵達美國後,立刻給她發E-mail,她收了,也回了,信裡只有簡單一句——不勞費心。

  然後,十四歲的阿雪,決定不去學校了,她透過方律師的幫助,為自己找來許多知名的家教老師。誰規定儲備實力非得買機票飛到國外去。

  來比吧,比看看未來誰輸誰贏。

  阿雪這麼想著,冷傲一笑,側過頭望向牆邊。

  一個比阿飛更像貓的男孩蜷縮在角落,他呆坐在那裡很久了,阿雪瞄了一眼牆上的鐘,已經大約有三小時又二十七……八分鐘。

  他叫做阿敘,是她從捷運站裡撿回來的。台灣的街頭無奇不有,不論撿貓撿狗撿小孩,只要存心想要,什麼東西都可以從路邊撿回來。

  她尖酸刻薄地想著,咯咯笑出聲。

  阿雪看向滿臉青紫的男孩,心裡想的是,台灣受虐兒的比例會不會太高了一點,社會局到底為百姓做了什麼事?

  阿敘的父親是個知名議員,聽說很快就要參選立法委員,沒意外的話,未來他將能成為黨中大老。但……那又如何?即便身份顯赫、家世優異,卻留不住孩子的感情。

  「家」這種東西,早該在二十世紀末期徹底被消滅。阿雪是這麼想的。

  又冷然一笑,她走到男孩身邊,蹲下,視線與他相對。

  「你餓了嗎?」她的聲音平板,沒有高低起伏,襯著她缺乏表情的面容,白雪公主的影子早已在她身上褪色,由雪后取而代之。

  男孩搖頭。

  不吃?他在同她倔強?

  哼,她不欠他,想耍脾氣,換個地方去。

  「你後悔了?想回家?我叫計程車送你回去?」她一口氣丟出幾個問號。

  提到家,男孩滿眼的憤懣,他抬眼,對上她的視線,絕然道:「我永遠都不回去。」

  揚眉,阿雪淺淡一笑,附和的說:「是啊,家能帶給你什麼?愛?關懷?疼惜?照顧?」她越問越想笑,甩了甩頭,又湊近他的鼻子,說:「世界上沒有人必須無條件給你這種東西。你想要什麼,就得親自去爭、去奪、去搶,搶贏了自然是你的,搶不贏……我老早對你說過的,弱肉強食是千百年來不變的定律。」

  男孩似懂非懂地看她,她抬高下巴,冷漠而高傲。

  「搶?」阿敘遲疑問。

  「對,搶。越嗜血的人,越能在這世界生存,而且越暴戾、越狠毒的人越能稱王稱帝,什麼禮義廉恥、四維八德,那是聰明的壞蛋發明出來讓愚笨的好人遵守的,只要所有的笨好人都守住道德,那麼聰明的壞蛋就能理直氣壯地統治世界。」

  「你能教我怎麼搶嗎?」阿敘拉拉她的衣袖,表情可憐得像隻小野貓。

  她用一指挑起他的下巴,問:「你下定決心要跟著我學習?」

  阿敘篤定的目光對上她的雙眼。

  她反身站起,背著他,輕輕巧巧地丟下一句,「想拿大刀,得先把身體訓練得夠強壯,過來吃飯吧。」

  望住她纖細背影,阿敘鎖定了未來追隨的目標。

  這天,阿雪十四歲、阿敘十歲,阿敘用自己嘴巴證明決心,他吃掉滿滿三碗飯,因為他想要用自己的雙手拿起大刀,砍掉所有傷害他的人。

  ※ ※ ※

  四年的時間裡,在阿雪的積極訓練下,阿敘變得和她一樣冷酷。

  他們用冷漠的目光看待社會,他們把同理心丟進衣櫃,他們有許多家教老師上門教導在這世界生存競爭所需要的知識。可是,沒有人會多費唇舌在他們面前解釋「禮義廉恥」,因為他們的目標是要當聰明的壞蛋,不當愚蠢的好人。

  當他們上街,看見路邊的乞丐,會盡力別開眼,並在心裡淡淡想著:這是他們選擇的人生;當發現需要幫忙過馬路的老人,他們想的是「物競天擇論」;當他們買名牌服飾時,把服務員的卑躬屈膝當作理所當然。

  通常,他們是不苟言笑的。如果他們笑,只會有一個原因——獵物正在前方五十公尺處。

  晚上十一點,阿敘做完了最後一份家教老師要求的報告,準備上床之前,他先進廚房給自己倒一杯牛奶。

  他把阿雪的話當成聖旨、個性十足十,要拿大刀,得先訓練自己夠強壯,所以他運動、他吃很多飯,每天睡覺之前必定喝五百cc牛奶,他決定當獵人,不當獵物。

  然而意外的,他卻發現阿雪坐在廚房門口,呆呆地抱著耍懶的阿飛。

  他走到她身邊坐下,手一撥,把她的頭壓在自己的肩膀。

  他知道,看似無情的阿雪心裡也會難受,尤其是當她接到從美國打來的電話之後。但她驕傲得不要別人的安慰,這時他只需要靜靜坐在一邊,出借自己的肩膀給她。

  因此他坐著,保持沉默,並且一動不動。

  她的頭髮散發著薰衣草的味道,阿敘不懂為什麼她只用這個品牌、這個味道的沐浴乳和洗髮精,可他沒問,只是全盤接受下來。

  共同生活了幾年,阿敘對比自己大四歲的阿雪帶著深深的依戀,她是他唯一的親人,即使在阿雪的訓練下,「親人」在他們心底,不過是諷刺的代名詞。

  「叫他……不要再打電話來。」經過很久,阿敘終於擠出一句話。

  阿雪沒回答。

  她何嘗沒說過相同的話,只是那個人依舊電話一通一通的打,信一封一封的寄,他不曾介意發出的訊息石沉大海,只是專心一意地,對著通訊工具不斷訴說他未曾改變的關心。

  他信誓旦旦地對她說,我要保護你。

  哼,空口說白話,他要怎麼保護?他們一個在台灣,一個在遼闊的北美洲,距離遠遠地、狠狠地將他們隔開。

  保護?算了吧,他去保護他的小麻雀就好。

  她的口氣很酸嗎?沒錯,造成她心情低落的原因就是那隻「小麻雀」。

  品駽說:小燕老是吱吱喳喳、話說不停,所以我叫她小麻雀。她是我在孤兒院裡認的妹妹,現在我有能力,便要盡力幫助她完成夢想。

  聽見他講這句話的時候,阿雪在心底冷笑……不知道是誰說過要保護她,也不知是誰說賺的第一筆錢,要和她一起花光光,可到最後,第一個花他錢的,是小麻雀,不是藍伊雪。

  品駽說:小燕很聰明,是個值得栽培的女生。

  他栽培她做什麼?栽培出一個好用的左右手,以便往後兩人合力坐上藍氏企業董事長的寶座?到時看看吧,看他們兩人合力,有沒有辦法扳倒她藍伊雪。

  品駽還說:小燕很會做菜,不知道長大的她有沒有像小燕那樣,越來越小女人。

  她為什麼要學做菜?為什麼要像小燕那樣?誰想當小女人啊,只會用眼淚和廚藝讓男人離不開自己,她藍伊雪,不屑!

  他講的每句話都刺傷了她。聽見他把寫程式賺來的第一筆錢,用來帶小燕到美國念書,她傷了;聽見他們同住在一個屋簷下,她傷;知道他們同寢同食、同進同出,她傷到不能再傷;聽見小燕在電話頭喊著:駽……吃飯嘍……她的心像被爆竹炸過,傷得找不到一處完整。

  可她驕傲得否認自己受過傷。

  她說:自己幾百年前就打定主意,把他當成四姑姑黨的一員,早就決定恨他、怨他,並斬斷過去的感情,憑什麼他幾句溫柔話語,就讓她傾了心、亂了情?

  藍伊雪是誰啊,別人不知道,她自己還能不曉得?她可是網路上號稱「股神」的冰雪皇后,十八歲的她不需要公司做後盾,就可以賺進無數金錢,十八歲的她不需要半張文憑來為自己背書,她的能力早引得若干企業側目。

  這樣的女強人會為小小的男女情事傷心?哈!笑話,天大地大的笑話。

  「阿敘,去睡覺。」她吸吸鼻子,直起脖頸,恢復漠然表情。

  「你……」阿敘很擔心,但他已經被訓練成功的冷然臉龐,看不出擔心成份。

  阿雪知道他在為自己煩心,便伸手揉揉他的頭髮,現在的阿敘不是流浪貓,他升級了,變成雄糾糾氣昂昂的小狼狗。

  她輕聲道:「放心,我很快就去睡覺。」

  他起身,離開前,回首再叮嚀一回。「把電話線拔掉,別讓他再打進來。」

  阿雪仰起下巴,無比驕傲說道:「我為什麼要向一部電話示弱?」

  阿敘嘆氣搖頭,走進廚房,喝完該喝的牛奶,然後回到自己房間。

  望著阿敘的背影,阿雪緩慢站起,把阿飛放到它的棉布床上。是該睡了,多年經歷,她至少該經歷出一顆再硬不過的心。

  回房間,刷牙洗臉,拿起床邊的故事書,習慣性地撫摸著書皮,她明白,再沒人會為她念這本故事書,但……沒關係,她可以、一個人、生活……

  閉上眼睛,二十秒後,電話響起。

  阿雪睜開眼,深吸氣。她說過,自己不會對一部電話示弱,於是她微揚唇,挺直背,帶著些許的驕傲,接起電話。

  「阿雪,是我品駽。」

  不需解釋,光那聲喂,她便已明白清楚,來電者是誰。

  「我吃飽了,你要睡了嗎?」

  她不語,但他無視於她的沉默,仍保持一貫的溫暖熱情。

  「你聽著,想睡就睡沒關係,就當我在為你念床邊故事。告訴你,我打算成立一個網路遊戲公司,最近有幾個朋友在幫我,如果順利的話,我將有屬於自己的事業……」

  他的那群朋友裡面,有一隻小麻雀嗎?肯定有。她不屑地擠了擠眉眼。

  「公司草創,還賺不了太多錢,但畢竟是我的第一份事業,我希望能靠自己的能力完成。今年聖誕節,我決定帶小燕回台灣一趟,到時候,撥個時間見面吧,你十八歲了,我每天都在想像你的模樣,不知道你有沒有改變很多?」

  「我會帶聖誕禮物回去給你,至於是什麼禮物,先暫時保密,但我想,你肯定會很喜歡……」

  她喜歡的……早已經丟失,至於其他禮物,她不要也不希罕。

  他斷斷續續地又講了許多生活瑣事,讓她不滿意的是,那些瑣事裡都有小麻雀的身影,她不耐煩,卻又捨不得掛電話。

  所以她不回應。

  正常人早該悶得忍不住掛掉電話,但他不是正常人,他是溫暖到讓人難以想像的藍品駽。於是他說了又說,講了又講,彷彿電話這頭的女生聽得津津有味、欲罷不能。

  最後,他終於說:「很晚了,你應該早點睡覺,青春期的女生要多補充睡眠,才不會長痘痘。」

  他這是……關心她?

  哼,他忘記了嗎?從他決定離開她那刻起,藍品駽就失去對藍伊雪的關心權。

  阿雪冷下臉,對著空無一人的黑暗空間發脾氣。

  他不曉得她在想什麼,自然也看不見她此時的怒氣,依舊親切地向她道聲晚安後才掛掉電話。

  阿雪沒掛電話,聽筒仍然放在耳邊,她安靜地聽取裡頭不斷傳出的嘟嘟聲。

  前年的聖誕節,他回來了。

  但她沒回老家,反而帶著阿敘去日本迪士尼樂園,樂園裡的設施沒有帶給她任何歡樂,反而當卡通人物走過面前時,她忍不住掉下了淚水。

  因為她記起一句年代久遠的話——

  那年,他說,等他靠自己的能力賺到第一筆錢,就帶她去遊樂園。

  可他失信了,他賺到的第一筆錢,是拿去圓另一個女孩的夢想。

  今年聖誕節去哪裡好呢?美國?法國?澳洲……不知道,她只曉得自己並不想,不想遇見那個失信的男子。

  她輕輕撫摸著床邊的故事書,雪后,冰雪女王呵,她的心被酷雪封住,再溫暖的陽光都無法穿透,終有一天,她會嫁給冰山國王,然後遠遠離開有太陽的地方。

  掛上話筒,她仍倨傲地對著無人電話輕道:「我不要你的禮物、不要你的溫暖、不要你的關懷,我對你……徹頭徹尾、不希罕……」

  她說著違心之論,一遍又一遍,阿雪深信,這種話說得多了,自己就真的再也不希罕那個男人。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3-3 03:40 PM

第二章

  今年,她決定帶阿敘到澳洲過聖誕節。

  澳洲的聖誕節正值夏季,他們可以在海邊唱著「雪花隨風飄,花鹿在奔跑……」也可以登上雪梨塔,對著某個遙遠的星球,大喊「小王子,聖誕節快樂!」

  阿雪努力讓自己對出國旅遊這件事感到期待,然後努力忘記同個時間點——藍品駽將要回到台灣。

  她不停翻著旅遊書,對阿敘講解每個景點,企圖勾引出他幾分雀躍。

  但阿敘不合作,他表現得不像個十四歲的孩子,沒有太多的想像或憧憬,仍然像往常一樣,將例行的課業按部就班地一一完成。直到出發的前一個晚上,他才按著旅行社給的資料開始整理行李。

  阿雪雙手橫胸,斜靠在門框上,盯著阿敘慢條斯理的動作。

  他冷傲的臉龐除了嚴肅沒有多餘表情,沉穩早熟的個性讓他失去青少年應有的神采奕奕。阿雪忍不住想,真不知道是自己的教育太成功,還是阿敘的基因裡本來就有冷漠的染色體。

  這個年齡的男孩會做些什麼事情呢?打電動?交女朋友?崇拜偶像?打籃球?這些……阿敘都不曾做過。

  前幾天,他們從落地窗往外看去,看見幾個放學的孩子打打鬧鬧地過馬路,她問他,「你羨不羨慕他們的生活?」

  阿敘給她的回應是一聲「哼」,從鼻孔傳出來的,冷冷一聲。

  那年因為一時興起,她把他撿回家,像撿流浪貓那樣,連晶片都沒植入。阿雪自己在隔絕學校生活的同時,也隔絕了阿敘與同儕的相處,她本想把他塑造成另一個冷傲、鄙夷社會的藍伊雪,沒想到四年下來,她發覺這小子竟比她更冷、更倔,也更難以親近。

  蓋上行李箱的蓋子,阿敘抬起頭,掃她一眼。

  她要轉身離開,沒想到身後傳來淡淡一句。「如果我是你,我不會選擇躲避。」

  這是十四歲的孩子會講的話?

  阿雪輕笑,她實在不應該做股票大亨,應該從事教育事業。

  知名的教育家華生說過:「給我一打健康正常的孩子,我可以依你們的意願,把他們教育為成功的律師、藝術家、政客或小偷。」

  而她,把一個健康正常的孩子教育成一塊寒冰,也不容易了,至少對於現今的地球暖化問題,肯定有極大貢獻。

  阿敘沒等她反應,就拉起行李箱經過她身側,接著放在大門邊、她的行李箱旁。

  明天,他們搭晚上九點的班機,抵達雪梨時,剛好天亮。

  「我去買一點成藥,免得有人暈機暈得七葷八素。」阿敘說。

  不必懷疑,他是在指她。

  他從鞋櫃裡拿出鞋子,還是沒等她的反應,就逕自走出家門。

  阿雪望著他的背影,聳聳肩,微翹起嘴角,然後走到阿飛身邊蹲下,細細撫摸它的毛,輕聲道:「那小子越來越會教訓人了,還是阿飛乖……我們明天出門了,你乖乖待在家裡,鐘點女傭會過來照顧你。雖然會有點寂寞,但誰能躲得過寂寞?那是每個生命都必須面對的課題……」

  現在,她不請管家,改聘鐘點女傭了。自從前一位管家自作主張,讓她的姑姑們踏進家門之後。

  門鈴忽然響起,是阿敘折回來?忘記帶錢嗎?

  她想也不想便按下樓下鐵門的開鎖鈕,然後走到門邊打開大門,等電梯把阿敘帶上來。

  她沒等在門口,而是再度蹲回阿飛身邊,一下一下,用手指慢慢梳理著它的毛髮。

  噹,聽見電梯開門聲時,她也沒移動位置,反正阿敘知道錢放在哪裡。

  他們家有個固定的抽屜,裡面隨時隨地擺著一筆錢,誰有需要就去抽,錢用完了,她自然會補上。她沒限制過阿敘用錢,但那個小子是個極自律的傢伙,每花一筆就會用紙條寫下原由。

  她聽見腳步聲,知道阿敘已走出電梯,但他卻停在門口,沒有進門。是在做什麼呢?她很納悶,難道還要她去迎接小狼狗大爺?

  阿雪拍拍阿飛的頭,一吐氣,緩緩起身,把頭轉向門——

  然後,動作定格,她驚訝得連呼吸都差點忘記,只知道那顆心,怦怦、怦怦急跳不停……

  那裡站的不是阿敘,是應該還待在美國的藍品駽。

  他兩手插在口袋裡,溫柔地笑著,兩邊濃濃的眉毛飛揚,那表情,彷彿他們之間不是四年沒見,而是四個小時未見。

  四年了,他從男孩變成了男人,有著寬大的肩膀、修長的身材,現在的他至少有一百九十公分高。她以為當年十八歲的他已經長到了頂點,或許是美國牛奶更營養,使他高到需要她仰頭,才能看見他的眼。

  他的雙眉還是一樣好脾氣地微彎微垂,他的唇仍舊寬寬的、溫柔延展,他還是像當年那樣,斯文、乾淨、陽光,她認為這樣的男生,必定有許多女生追。

  阿雪打量對方的同時,品駽也細細地審視她。

  她更美了。小女孩長大,美麗的眼睛風情無限,無瑕的肌膚透著健康的粉紅色彩,精緻五官一如當年。小時候的她美得像個陶瓷娃娃,如今的她更增嫵媚,只是她嘴角掛著淡淡的譏諷,眼底帶著些許冷冽,渾身上下充斥著一個訊息——請離我十公尺遠。

  品駽喟然,她不一樣了,再也不是那個熱情活潑、與人為善的小女孩。他當年的離開,在她心底刻下的傷痕依然存在。

  早在他寫信,她不回;他打電話,她冷漠以對時,他就該看出來,她不只是生他的氣,而是連同整個世界都恨上。不過當兩人真正面對面,看著她有了徹底的改變,品駽心底的那股憐惜像酸水,一股一股往上冒竄。

  「我就知道,你又要逃。」他壓抑住胸口那股出不來、嚥不下的酸氣,擠出一絲笑意說。

  「我為什麼要逃?」她沒多餘動作,唯有冷眼相望。

  「不然那是什麼?」他指指門口兩個箱子。

  「行李箱。」她回答一句廢話。

  「聽見我要回來,你就急著離開台灣?像……兩年前那樣?」品駽問。

  前年他回國,帶著滿懷的希望來見阿雪,誰曉得迎接他的是一扇緊閉的厚重大門。那時她未滿十八歲,所有行程都得透過方律師安排,所以他才能從方律師那裡得知,她帶著那個被她領養的男孩一起去了日本的迪士尼樂園。

  方律師的回答讓他歉疚萬分。他記得,那是自己答應過,卻始終沒做到的承諾。

  今年,她滿十八歲,有了自主權,從此我行我素再也不必向誰報備。方律師曾告訴他,「伊雪是個聰明能幹、不需要人擔心的孩子。你相不相信?她每年的投資,可以賺回一成以上的利潤。」

  也許一成看起來不算太多,但阿雪的資本額有數十億,不怕死的她把錢全投進股市,這般冒險的作法經過兩年下來,累積的利潤是個嚇死人的數字,無人能想像,那是出自一個十八歲少女的手筆。

  「不,那是既定行程。難道只准你過聖誕節,別人就不許過?」

  她輕嗤一聲,背對他走進客廳,再度懶懶地窩進沙發,好像家裡沒有任何客人在場。

  品駽也沒把自己當成客人,他走到沙發旁,坐在她身邊,雖然,貓毛會令他過敏。

  他就這樣坐著,好像兩人之間從未有過四年的空缺,好像他昨天還和她並躺在床上為她說故事,而他更伸長了手臂,要幫她抓鬼。

  但,他們明明就不再是那樣親密,他的行為只被她視為「裝熟」。

  她的慵懶在感受到他的靠近時消失,連忙坐直身子,不著痕跡地往沙發另一側靠。

  他發現阿雪的刻意躲避,卻沒多說什麼,只是略過前一個話題,直接進入下一個。

  「聽說你收養了一個小男孩。」

  她揚揚眉頭,拒絕回答。

  沒關係,他早就習慣她的沉默。「方律師告訴我,那個男孩長得眉清目秀,很是聰明可愛。」

  如果阿敘聽到有人用「可愛」來形容他,大概會氣得爬到頂樓再往下跳,阿雪撇撇嘴角。

  他無視她的冷淡,繼續熱情地說:「我很高興,即使我們對你有所傷害,仍沒讓你失去善良的心,你依然願意對弱小伸出援手。」

  「你弄錯了,我收養阿敘不是因為他弱小,而是想把他培養成和我一樣無心無肝的冷血動物。」她終於忍不住開口。「無心無肝、冷血」是姑姑們給她的評語,而她,並沒有被這樣的評語打擊到。

  「所以,你收養了兩個異父弟弟,也是想把他們培養成冷血動物?」他反口問,這一問,問住了她。

  方律師連這個都告訴他?他幾時和方律師建立起這樣深厚的交情?

  沒錯,當她聽說那個沒正式照過面的母親為求自保把兩個孩子送進孤兒院後,就讓方律師查出兩個異父弟弟的下落,又找來兩個保姆,在另一棟公寓將他們安置下來。

  她又不說話了,是默認嗎?不管她是不是默認,品駽都很開心,因為這些事再再證明了阿雪的本質沒有改變,即便她曾經歷許多不愉快的現實。

  「我再三年就可以拿到博士學位,等我回來,好不?」他說著,溫暖的掌心落在她的手背上。

  阿雪猛地抽出自己的手,像防備心重的貓咪,但他不在意,再度把手覆上,於是她再抽、他再覆……最終,他的耐心贏過她的。

  他要她等他回來做什麼?阿雪直覺想問,卻控制住嘴巴,因為不管他做什麼都與她無關,除非他想踢掉爺爺,自己當董事長,那麼就該她出手了。

  這幾年,公司營運雖沒什麼大成長,但也沒有比爸爸在世的時候差,這已經足夠讓她驚訝,因為她不認為四姑姑有能力主持這樣一間大公司。

  她的手就讓他握著,任他掌心的溫度一點一點滲進她的手背,漸漸地,她習慣而自然地卸下心防,再漸漸地,她又戀上那暖暖的三十六度C……就像那些年,就像過去每個睡不著的深夜……

  轉過臉,她對上他的眼,他的笑容裡有著慣常的寵溺,但那早已不是她的獨享權利。

  這一閃而過的念頭令她猛地一驚,想起了他口中常提到的小麻雀,想起他的專寵早已時過境遷,想起他們之間的關係已經從哥哥、妹妹轉為敵人,於是,她一甩手,重重地把他的手給甩掉。

  「對我生份了?」他不死心,再靠近她,伸手將她的頭髮順到耳後。

  「我們很熟嗎?」她迅速起身,迅速地離開他三步遠。

  她明顯的拒絕很傷人,但他還能期待什麼?自己畢竟離開了那麼久,品駽輕輕嘆息。「阿雪,我還是你的品駽。」

  她的品駽?少哄人了,他現在是四姑姑的品駽、是小麻雀的品駽,偏偏她這個人很小氣,不是她一人的東西,她不愛。

  何況,是他自己決定站在與她敵對的那方,是他決定在她最需要他的支持與陪伴時背叛遠離,既然他決定不要她,那麼她便也決定,他不再是她的品駽。

  「當年如果我選擇留在台灣念書,你是不是就不會離家出走?」

  不,她一樣會選擇離家出走,只不過她會帶他一起走。她會像教育阿敘那樣,給他請最好的老師,給他學習所有想要的能力,然後,他們會站在同一陣線,齊步並肩。

  他沒聽見她藏在心底的答案,續道:「我寫了很多信給你,但你不是沒回就是諷刺我兩句,從沒告訴過我,你已經不住在家裡。而當我打電話回家,母親和下人們也像串通好似的,沒人告訴我你的情形,唯有問急了,他們才回我一句,說你都好。」

  「既然你過得好,為什麼不肯接我的電話?是真的還在氣我,氣到不願意聽見我的聲音?直到後來,母親為了公司的事,要我同方律師聯絡,我才從他口中得知你已經搬出去了。」

  「我很不放心你一個人在外生活,但方律師很看好你,並隨時給我關於你的訊息,所以我知道你過得很好,也知道你的投資能力出類拔萃,我除了深感安慰之餘,也告訴自己要加倍努力。」

  他衝著她一笑,像對她的成長感到若干欣慰。

  雖不在彼此身邊,但兩人各自努力的感覺還不壞,儘管他人在國外,但他母親經常通過視訊讓他和公司的高層開會,並聽取他的意見,再做出許多大小決定,因此他早已慢慢學習公司的營運。

  別開臉,她不想聽他那些煽情言論,她否認自己對他還有心。

  他的手肘靠在膝蓋上,兩手五指輪流輕碰,許久,說出一句,「阿雪,取消旅遊,聖誕節時回家一趟吧。」

  「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她倨傲地抬高下巴,冷寒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小時候你喜歡聽我講故事,我來講個故事給你聽。」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她,不畏冰雪襲人。

  而她不置可否。

  「有三個姐妹,她們在大都會工作。母親節當天,她們一個賴在床上、一個趴在電腦前,還有一個提著包包在百貨公司享受難得的假日。突然,她們都接到了一通媽媽傳來的簡訊:速回。於是三人連忙回撥,可電話那頭卻無人接聽。」

  「所以,三姐妹相互聯絡,發現大家都收到同樣的簡訊,心一驚,知道發生事情了。她們趕忙約在火車站一起回家,一見面,三人就哭得淅瀝嘩啦,因為從不主動找女兒的母親怎麼會發出這樣的簡訊?除非她病危了……」

  「她們坐上火車,一路上哭著回憶童年時的點點滴滴,哭著述說母親曾經為她們做過的事情。終於,火車將傷心的姐妹們帶回家,她們拿出備用鑰匙打開家門時,想像著即將看見的場景,心繃得好緊、控制不住的淚水直流。」

  「然而,門打開了,家裡一如往常,她們同時看見母親在廚房裡忙碌的背影,那口緊憋著的氣終於鬆下。」

  「母親看見姐妹們回來,笑著說,母親節你們不請我吃飯,只好我來請你們吃飯了。而她們緊緊盯著母親,又哭又笑的說,家還在,真好。」

  故事說完,他回眼望她。

  她輕蔑橫眼。要聽寓言故事嗎?她的書櫃裡有一整套的《伊索寓言》呢。

  「藍品駽,你忘了嗎?我沒有母親。」那個因為金錢才想起自己的女人,她不承認她是母親。

  「但你有爺爺、奶奶,他們很想你。」

  兩位老人埋怨自己沒有好好照顧兒子留下的獨苗,然而幾次透過方律師想同阿雪聯繫,得到的答案永遠是阿雪很忙。她忙什麼呢?明眼人全曉得,她忙著和親戚們撇清關係。

  這點,阿雪的爺爺、奶奶明白,阿雪的姑姑、姑丈們也清楚,只不過未曾捅破說清罷了。

  「有你承歡膝下,我,無所謂吧。」她挑了挑眉頭,也挑出火氣。

  爺爺、奶奶不是只在乎女兒們,在乎有沒有男孫,哪裡會在乎她?

  「從小到大他們對你的寵愛,你怎能視而不見?」他不能苟同她的偏激。

  「他們的寵愛在面對姑姑們的爭產時,起了什麼作用?記不記得方律師宣讀遺囑時,大姑姑吼叫著『藍歷評只有女兒,沒有父母嗎?』時,爺爺、奶奶說什麼?他們說,『他眼裡要是有我們,早就替藍家留下一個能傳宗接代的兒子了。』而當姑姑們爭繼承權、爭房產時,講過多少惡毒話?她們逼我轉讓手中的公司股份、搶著當我的監護人時,爺爺奶奶有沒有跳出來為我說一句話?」

  親情?她第五千次對這兩個字感到鄙夷。

  「那時他們是太悲傷了,阿雪,仇恨無法讓昨天重來,無法洗滌你受過的委屈,它只會讓你的明天變得更晦澀。與其如此,為什麼不放下仇恨,讓自己從頭來過?」

  「仇恨的確無法讓昨天重來,卻可以鼓舞我籌畫未來,所以我要死掐著仇恨,讓昨天的事沒法在我身上重複發生。」

  她說得斬釘截鐵,把他的勵志故事踢到外太空。

  品駽看著固執的她。難道無法說服嗎?這四年間,她的改變遠遠超乎他所想像,從前那個熱情活潑、不計較、與人為善的小女孩已徹底消失。

  他懊悔、自怨,那時……他應該堅持留在她身邊……

  鑰匙轉動聲響起,出門買成藥的阿敘回來了。他一進屋,發現屋裡有個陌生的男人出現,立即變身成刺蝟,劍拔弩張地走到阿雪身邊。他一把將阿雪從沙發裡拉起身,她沒反抗,由著他帶。

  「阿雪……」品駽出言,阿敘認出他的聲音。

  「你就是經常打電話過來的那個人?」他的語氣和阿雪一樣冷。

  品駽打量著眼前的少年,想了想,回答,「我想,是我沒錯。」

  「以後,沒事不要打電話。」阿敘高傲地抬起下巴。

  「為什麼?」

  「因為你的電話會讓阿雪難過。」他不喜歡阿雪接完電話後的沮喪神情。

  品駽望向阿雪,凝聲問:「我的電話會讓你難過?」

  阿雪驕傲地抬起下巴,冷淡道:「不會,你沒那麼大的影響力。」

  阿敘瞄了她一眼,拉著她回到自己的房間,碰一聲,關上門,連送客都免了。他在鬧脾氣,說不清那是嫉妒、焦慮或……其他感受。雖然他曾對阿雪說過「如果我是你,我不會選擇躲避」;雖然他比誰都清楚,門外那個藍品駽,是阿雪很重要的男人,但十四歲的他,只能學會用這種方式,保護自己最重要的人。

  看著緊閉的門扇,品駽再次後悔自己的決定,但再多的後悔,眼下的他只能選擇繼續往前走。

  兩天後,事實證明,品駽沒有說服阿雪,她依然帶著阿敘離開台灣。

  ※ ※ ※

  時序更迭,春夏秋冬轉瞬走過。

  這年阿敘十七歲,阿雪二十一,生活對於他們來說並沒有太多的改變,他們仍然像水蛭般,拼命吸取老師傳授的知識,仍然過著不與人競爭的悠閒日子,沒有旁人的干擾和關心,相依為命的兩個人和一隻貓,持續著一貫的生活節奏。

  然而,並非人人都像他們這麼幸運,至少阿雪的幾個姑姑就運氣缺缺。

  她的大姑、二姑、三姑決定賣掉豪宅換現金,問題是,房子登記在阿雪名下,她不拿出房地契怎能談買賣?

  於是,她們上門哭鬧,說:歷評是最照顧姐姐的好弟弟,怎會生出歹毒狠心的女兒。

  阿雪聽見,不氣反笑。歹毒狠心……多好的形容詞,那麼她身上一定有姑姑們的遺傳基因。

  她們說:你爸爸曾經說過,那房子終究要給我們,要不是他那時去得快,過戶手續早就辦好了。

  阿雪還是冷笑,沒錯,她爸爸是去得太快,也幸好去得太快,否則要是知道姐姐們怎麼對待他的女兒,會有多傷心?更說不定,他早就曉得親人的真面目,才把所有一切全留給她。

  她們賴在這裡又哭又鬧,非逼著阿雪把房地契拿出來不可。

  而她給她們的回答是,「可以,拿公司的股份來交換。」

  她們只是貪心,並不愚蠢,很清楚那些股份價值有多少,那是長期供他們過好日子的籌碼:而房子賣了,誰曉得還能吃幾年。

  前段日子,她們相約來阿雪家裡吵鬧過幾次,最後吵得阿敘受不了,冷淡地說:「我們搬出去。」

  搬家嗎?不,她早晚要和她們對上,躲得過一時,但躲不了太久。

  上個月,方律師打電話通知阿雪,說爺爺覺得自己的身體情況越來越糟,想把董事長的位置讓出來。除非阿雪有意願接手,否則四姑姑將是接任董事長的第一人選,何況品駽即將學成回國,到時她將有更大助力。

  阿雪會願意把那個位置讓給四姑姑?當然不,無論如何她都不給。

  她從抽屜裡拿出徵信社給的資料,一頁一頁翻過,細細審視資料上面的男子。

  賀青珩,二十八歲,烽應電子公司總經理。

  資料下方寫滿了他的豐功偉業,從他學生時代開始,到進入家族公司從基層做起,逐漸往上爬,他創下了無數奇蹟了。

  阿雪凝視著賀青珩的照片。他是個嚴肅的男人,資料裡面附上幾張照片,沒有任何一張照片是他帶有笑容的。公司員工對他的評語好壞參半,好的是他的能力,壞的是他的人際關係,很顯然,他並不認為人際與工作之間存有關係。

  阿雪認識他至少有十七年之久,尤其她父親在世時的那幾年,兩家很常聚會。長輩們曾經開心地討論著,等兩人長大後要把他們湊在一起。她爸爸很看好賀青珩,說他絕對是個人才。

  人才?很好,她迫切需要。

  她拿起包包,將資料放進去,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差不多了,阿雪走到阿敘房門口,和正在上課的老師和阿敘打聲招呼,接著離開家裡。

  半個小時後,阿雪到達約定的餐廳。她一眼就看見等在座位上的賀青珩,他是一個讓人無法漠視的男子。

  他還在工作,一面打手機、一面瀏覽著電腦螢幕。

  那麼忙?是做做樣子,還是生活真的讓他焦頭爛額?烽應不是快倒了嗎,一間即將倒閉的公司有那麼多業務迫切需要處理?

  她走到桌前,賀青珩抬頭望她一眼,他的目光告訴她——我記得你。

  記不記得不重要,重要的是接下來他們之間有沒有辦法談攏。她不請自坐,兩手橫胸,淡淡地回望他的凝視。大家都說她冰冷,說她不易親近,如果她是冰人的代表,那麼賀青珩呢?

  他比她更面無表情,比她更冷漠,如果不是確定再確定他是自己想約的男人,她會懷疑自己有沒有坐錯位置。

  終於,他掛掉電話,關上電腦,筆直坐正,與她四目相對。

  「你找我?」

  他很忙,忙著拯救父親的公司。烽應正面臨周轉不靈,而旁邊有許多虎視眈眈的企業等著接收它,但藍伊雪一通電話,他還是來了。

  因為她是藍歷評的女兒,一個曾經在烽應創業時期扶持他父親一把的貴人。多年不見,他幾乎忘記藍叔叔還有這麼一個女兒。

  在公司初碰到困難時,他曾經想求助於藍氏企業,但現在管理藍氏企業的經理,卻連見都不肯見他一面。

  凡是人,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

  「對,我找你。」

  賀青珩和資料裡描述的沒有太大出入,五官端正,濃眉飛揚,看起來脾氣似乎不太好,卻又從未真正對誰發過脾氣。資料上說,他是個極其隱忍的男人。

  比起阿敘或藍品駽,他不算高,但至少有一八零以上。他有點瘦,金框眼鏡遮去了他部分凌厲眼光,而微卷的頭髮把他堅刻的五官帶出一抹柔和。

  阿雪再次確定,他是個不好相處卻有能力的男人。

  「你有什麼事?」

  阿雪瞠起水靈大眼,想像著當她的答案說出口,冷然的他會出現哪號表情?那表情會讓人感覺驚艷嗎?很令人期待呢。

  「很重要的事。」忍不住地微揚起嘴角,她等著看一場好戲。

  「什麼事?」

  「和我結婚。」

  她說完,然後靜望著他,期待一張錯愕、驚訝的表情。

  然而……她失望了,她沒有等到他意外的表情。賀青珩只是推推眼鏡,把電腦收進電腦包裡,然後清空桌面,輕輕地把手擱在上頭。

  她等得夠久,才聽見他冷冷地吐出三個字,「為什麼?」

  阿雪終於明白為什麼大家都覺得他討厭,因為現在,她也覺得他很討厭。他令人覺得自己像條被吊足胃口的魚,待他的餌拋來,自己將迫不及待地咬餌。

  她並沒有慘輸,卻有了嚴重的挫敗感。

  橫他一眼,不玩了,阿雪決定開門見山。「你的公司需要資金,而我需要一個人替我從我姑姑手裡搶回父親公司。」

  意思是……她知道他面臨什麼樣的困境?賀青珩皺起濃墨雙眉。

  烽應是個家族企業,家族裡的男人幾乎都進公司上班,能力高一點的就居上位,能力低的便從基層慢慢做起。而他算是特別的那個,因為父親希望培養他當接班人,而非二世祖,所以即便能力不壞,他仍是從基層做起,在創下幾筆亮眼的成績後,他才被破格拔擢。

  然而他擔任總經理的叔叔發現此事,憤憤不平地向他父親理論,因為他叔叔認為在國外攻讀高學歷的表弟比他更適合接手公司,但由於他父親手中握有公司大半股份,所以足以決定由誰來接班。

  爭辯不過,他叔叔竟夥同管理會計室的表叔五鬼搬運,暗中挪走公司的所有資金。這一搬,搬出公司的大問題,他父親焦鬱不已,而賀青珩和弟弟賀青樺卻正面看待此事。他們認為正好可以趁這回,將家族裡的其他勢力給一併驅逐,未來將更有利於公司發展,只不過現下被挖除的資金缺口,需要盡快補足。

  至於藍家的事,他略有耳聞,孤女對抗搶產的長輩,這事在業界傳得沸沸揚揚,只不過當年孤女弱小,無人相助,成敗早定。

  「你並不缺錢。據我所知,你父親把所有動產、不動產都留給你了。」他直指事實。

  不公平。她需要付錢給徵信社,才曉得賀青珩碰到了什麼問題,而他卻什麼都不必做,就曉得她的境況。

  微皺起細眉,阿雪抬高下巴看他。「可……我貪心,不行?」

  賀青珩望著她,心想她一定不曉得自己的模樣看起來像個耍賴的小孩,否則不會用這號表情望人,因為那樣……缺乏威嚇力。

  賀青珩回看她半晌,心底迅速做出分析,之後,他冷靜說道:「你不是貪心,你是想報復,想把你姑姑、姑丈們從你父親手裡拿走的東西,全數搶回。」

  一語中的,阿雪有被拆穿的困窘,她不得不承認,他有一雙會透視人的眼睛。

  對,分配那些股份是她爸爸的善良,並非是他們理應得的。

  不過,才短短幾分鐘她的目的就被看穿?她討厭自己在他面前敗陣,挺直了背,她問:「我的動機會影響你的決定嗎?」

  他認真思考後,一哂。「不會。」

  「那麼,我們有必要討論那些無謂話題?」

  「的確沒有必要,言歸正傳,你手上有多少股份?」

  他這樣問,代表……他打算認真考慮自己的提議?「百分之二十。夠嗎?」

  百分之二十,換言之,剩下的全被她幾個姑姑所瓜分?賀青珩點頭。「夠了。那你能拿出多少資金幫烽應渡過難關?」

  「你需要多少?」她直覺問。

  好大的口氣,難道他要多少她都能拿出來?賀青珩眼底閃過一絲笑意,她畢竟年紀太小,尚且不懂得如何在談判桌上致勝。

  「二十億。」

  賀青珩一眨也不眨地望著她,等待她皺眉、等她退卻,但她並沒有,就像他出乎她的意料般,她也出了他的意料。

  「可以,但是我有條件。」

  「什麼條件?」

  註明這是假結婚,而他不得以丈夫之名碰觸她的身體?放心,他對發育不全的小丫頭不感興趣。賀青珩想。

  「你不必還我這筆錢,但是我要你公司三成的股份。」

  她懂股票?第一次,他露出了第一個勉強可以稱之為表情的表情。

  他蹙眉,停止回應。

  阿雪續道:「還有,我不希望你花太多心力在烽應上面,我要你在最短的時間內,幫我把藍氏企業的股份全數拿回。」

  他細細考慮,烽應有父親和弟弟青樺在,他的確可以專心應付她所交代的事,食指在桌面上輕敲,好半晌,他做出決定。

  「可以,把藍氏企業的資料給我。」

  他同意了?阿雪露出滿意的笑容,這是她與賀青珩見面後的第一個滿意,滿意他的答覆與行動力。她低頭,從包包裡抽出一個厚厚的牛皮紙袋,放到桌上。

  他沒看,直接把資料收進公事包裡。「至於婚禮……」

  「你不必擔心,我會準備,你只要準時參加就行。」她也不拖泥帶水。

  「知道了。」他在紙條上寫下一串號碼。「這是我的私人手機,以後你不必透過別人,就可以聯絡到我。」

  阿雪點頭,連一句「合作愉快」都沒有留下,便轉身離開餐廳。

  從進門到離開,她花了四十三分鐘便敲定了自己的婚事。

  也許花二十億結這個婚看似不划算,但阿雪相信這是她做過最正確的決定。因為時間將證明她是對的,烽應是隻金雞母,它必定會為她創下比二十億更高的收益。

  那天晚上,她又接到品駽的電話。她安靜地聽他說話,聽他說自己的公司如何在美國打開市場,而他又將如何把自己的一部分團隊帶回台灣,然後他說會盡快完成博士論文……最後,還是那句老話——阿雪,你等我,我很快就回去。

  聽見他這樣說的時候,她的嘴角漾起一抹報復性的微笑。

  即使,她早就心知肚明,自己的婚禮根本報復不了他,因為他的身邊已有了一隻親密的麻雀,但至少她可以報復到四姑姑,他感激敬愛的母親吧。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3-3 04:03 PM

第三章

  這是場華麗無比的婚禮,但不論新娘、新郎或其家屬都沒在上頭費多少心思。因為,阿雪花大錢聘了個昂貴卻盡責的婚禮秘書全權處理。

  從頭到尾,新郎、新娘只需要在試穿禮服的那天撥出兩個小時空檔就好,然而,新郎卻連這短短的兩個小時都撥不出時間。那天代替他出現的是伴郎,也是阿雪未來的小叔,身形和賀青珩相似的弟弟,賀青樺。

  對此,阿雪無所謂,因為她百分百清楚賀青珩在忙什麼。

  訂下婚禮日期後,阿雪和方律師陪同賀青珩進了藍氏企業一趟。他們走進董事長辦公室後沒多久,隨即一紙新的人事命令便貼上了布告欄,告知眾人高層會議即將在隔天展開,而這一連串的大動作讓四姑姑措手不及,更引發她的強烈震怒。

  阿雪無視她的憤怒,因為她爸爸的遺囑裡早早講明,只要阿雪或她的丈夫有心經營,公司的主持棒子就該交到她手上。雖然阿雪本身不懂如何經營公司,但賀青珩,她的老公,恰恰是這方面的能手。

  而當四姑姑抗議著他們尚未結婚,不願提早交出經營權時,方律師則不疾不徐地將兩人登記結婚的證件攤在她面前。

  於是,接下來的半個月,「拿人手短」的賀青珩更加忙得分身乏術。

  主題回歸到兩人的婚禮。

  當婚禮秘書問阿雪想要什麼樣的婚禮時,她正翻著手邊的故事書,淡淡說道:「我要一個雪后的婚禮。」

  她打開雪后和冰山國王的婚禮那頁,遞到婚禮秘書的面前。

  對方是個相當精明且有效率的男人,因此幾分鐘後,他便說:「我知道你要的是什麼婚禮了。」

  就這樣,一個邀請了百位來賓的婚禮在七月中舉行。婚禮會場的入口處有一座極大的冰雕,美麗的雪后驕傲地俯視著仰望自己的人們,纖纖手指輕頓半空,欲墜的水滴在指間凝結。

  整個婚禮會場看不見半點代表喜氣的紅色,只有無窮無盡的白——白色的玫瑰、白色的百合、白色的地毯、白色的輕紗……唯有光彩流溢的水晶杯反射了七彩光亮,復古的水晶燈自天花板向下垂墜,將會場妝點得華麗無比。

  新郎、伴郎也是一身純白,他們站在地毯彼方,靜靜等待婚禮序幕拉開。

  白色的大門後頭,阿雪輕勾著阿敘手肘。

  阿敘身穿純白燕尾服,而阿雪的禮服上沒有裝飾蓬鬆繁複的蕾絲,只有簡單的復古樣式,質料則是用高貴的銀白緞面,優雅的船形領襯出她美麗的鎖骨,貼身的長裙為她拉出了修長線條,整件禮服的唯一裝飾只有後腰處的大蝴蝶結,它長長的帶子隨著長裙拖曳在地板上,阿雪手上的捧花是純白的瑪格莉特,小小的花結成圓球,將冷傲的冰雪皇后帶出幾分稚嫩與嬌羞。

  阿敘替她整整裙擺,看她一眼,再次問:「你確定要這麼做?」

  阿敘的問題讓阿雪想起他之前對自己說過的話,忍不住輕笑。

  知道她與賀青珩的結婚原因後,他曾鄭重地說:「你等我,等我滿十八歲就娶你,我來替你經營公司。」

  多麼窩心的話,可惜……她等不及了。這個暑假,藍品駽即將完成學業返國,有他的幫助,四姑姑將如虎添翼,她怎能扳得倒他們?所以,她必須搶在四姑姑布好局之前,把賀青珩送上主位。

  況且,即便是商場老將的賀青珩,在應付四姑姑他們時也已是忙得左支右絀,阿敘啊……還真的是太小了。

  不過他的維護讓她感動至深,他雖不是她的親人,但對待她的心思,勝過所有親戚。

  婚禮過後,阿敘將飛往美國,開始他的大學生涯。事實上他才十七歲,不必急著念大學,但他的SAT拿下兩千兩百九十分,哈佛大學商學院已經用獎學金向他招手。

  「婚禮都砸下大錢辦得風風光光了,還能後悔?」阿雪笑著回答。

  「我可以帶你逃婚。」阿敘稚氣的臉上有一抹堅毅,表明了他不只是隨口說說。

  逃婚?阿雪咬唇輕笑。這傢伙連考駕照都還沒到法定年齡,怎麼「帶」著她逃?況且這一逃,豈不是讓四姑姑稱心如意?她絕不做讓親者痛、仇者快的蠢事。

  「你啊,認真念書,念完書回來幫我經營藍氏。」

  「知道了。」他聚了聚眉。

  門裡傳來音樂聲,宣告婚禮開始了。阿雪重新勾起阿敘的手肘,再望一眼身後……「騎士」終究沒趕回來參加雪后的婚禮……

  說不出自己的感覺是失望還是鬆了口氣,她逼自己仰起下巴,像個驕傲的雪后,迎向那扇門後的冰山國王。

  隨著音樂,她緩步向前,有眼尖的賓客見到她微微驚呼,因為阿雪的禮服和雪后冰雕同款同樣,沒有在臉龐擦上彩妝的她,儼然是個冷酷雪后。

  阿雪的視線從一堆陌生人的面容上掠過,她看見多年不見的表哥、表姐們,看見歲月已在臉上添入滄桑的長輩,看見坐在輪椅上,帶著欣慰笑容的爺爺和他身旁的奶奶……原來爺爺的身體已經這麼糟?

  心口微微一抽,但她逼自己忽略。

  阿雪將目光固定在地毯彼方,賀青珩仍是一臉的冷肅,看不出他對這場婚禮有任何喜悅,而站在他身旁的賀青樺恰恰相反,他帶著滿臉的笑意,看著迎面而來的「大嫂」。

  賀青樺是個花美男,褐色的瀏海覆在額際,含笑的桃花眼勾動人心,微翹的嘴角,彷彿隨時隨地都在向人散播善意。他的五官用帥來形容太膚淺,但又找不到比這個字更恰當的形容詞。

  賀青樺清楚這個婚禮的來龍去脈,試禮服那天,他問阿雪,「如果我哥哥臨時改變主意,我可不可以遞補他的位置,傾全力追求你?」

  「賀青珩為什麼要改變主意?」阿雪忽略他最後的問題。

  「藍氏企業很健全,想把它弄倒,沒有想像中的容易。」

  他的話讓阿雪猜測出賀青珩想把公司弄得搖搖欲墜,再用低價騙出幾位姑姑手中的股份。她對此沒有任何表示,她不去干涉賀青珩的作法,只重視結果。

  阿雪回問:「賀青珩是個意志力不堅定、遇挫折便收手的傢伙嗎?」

  賀青樺是哥哥的粉絲,直覺回答:「當然不是。」

  阿雪抿唇一笑,「那就對了,很抱歉,你沒機會。」

  她的回話並沒有抹去他的笑意,賀青樺依舊笑得像個男明星。「現在沒機會,以後……誰曉得?」

  平心而論,他是個討人喜歡的男子,若非她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藍伊雪,或許他們會成為好朋友。

  阿敘輕拍她的手背,阿雪才曉得自己失神了。她點點頭,扯扯嘴角用微笑告訴他,自己沒事。

  阿敘領著她,繼續前行,這時,大門砰地被撞開,阿雪、阿敘連同賓客們,紛紛轉頭往後看。

  藍品駽……趕回來了!

  他看不見富麗堂皇的場景,看不見那盞水晶燈是不是價值百萬元,看不見母親和爺爺、奶奶的笑臉,他只看得見一臉慘白的阿雪。

  當新娘子怎麼可以不上一點妝,難道這婚結得不開心嗎?

  這個男人不是她親自選的嗎?淚水,沒有浮上他眼睛,淚水,滲進他的心,泡爛他的所有情緒。

  品駽無言望著阿雪,剛知道她要結婚時,他就像被一隻無形大手瞬間推入深谷,連嘶吼喊叫都不能。說到底,她就是不肯等他回來,不願意給他機會,不願意讓他們回到以前……

  他哀慟、他沉重,彷彿一根巨大的木樁穿過他的胸膛,攪亂了他的心肝脾肺腸,他痛得幾乎喘不過氣。是因為恨嗎?她恨他的離棄,恨得寧願把自己交付給另一個不熟悉的男人,也不願意重新接納他?

  可是,即便感到那樣的疼痛,他也不願意放棄陪她走過紅毯,即便他心痛得無法閉上眼睛入睡,他也不願意錯過她的婚禮。

  於是,他用最快的速度解決論文、拿到文憑,他拼死拼活,搶著在她進入禮堂之前趕回。

  就算他心痛欲裂,就算她對他的恨無解,就算她的幸福不能由他給,至少……他要牽著她的手,將她送至幸福門口。

  他回來了……

  阿雪目光深深地凝望著他,他此刻的表情是慌張還是不捨?

  她不知道,他們有太長太長的時間無法像以前那樣互通心意,她再也無法從他的一個動作、一個眼神中,分辨出他的心思。

  恐怕他也一樣,無法摸透她的心,連想把她的壞脾氣梳順,都找不到下手處。

  無論如何,他趕回來了……一點點的激動在她心底滋生。他終究是在乎她的,是嗎?

  當信任茁壯,忿恨便停止生長,於是她有那麼幾分相信,相信他、相信他這麼不辭遙遠地趕來,為的是她的婚禮,而不是四姑姑被奪的權力與位置。

  然而,她的滿腔感動在發現隨他奔進會場的女孩後,頓時轉為哀愁。

  這女孩就是聞名已久的小麻雀?他帶她一起來,是因為他們已是無法分割的一體,必須如影隨形?

  阿雪仔細打量著,那女孩談不上美麗,但清秀可人,臉上綻放的笑靨會吸引人們的視線,是鄰家女孩般的人物。聽說,她刻苦耐勞,可以為他做任何事;聽說,她打掃煮飯,是個標準的賢內助。

  阿雪不是容易自卑的女性,但在聽說小麻雀為品駽煮了幾年讓他讚不絕口的三餐,又聽品駽不時地誇獎她的好處後……她不確定了,不確定該不該在那女孩面前感到自卑。

  可她要自卑什麼啊,這場豪華婚禮是她的,小麻雀的笑容再甜美,藍伊雪都是不變的女主角。抬起下巴,她隱去臉上曾經出現的感動或者……自卑。

  品駽跨大步走到阿敘身邊,阿敘則看了一眼阿雪。說實話,阿敘對藍品駽沒有半分好感,但是阿雪……同居七年,她一個眼神、一個小動作,使他萬分清楚她在想些什麼。

  因此,阿敘將阿雪的手交到品駽手裡,由他領著阿雪走向賀青珩。

  「都當新娘子了,不要那麼酷,笑一笑嘛。」他強抑住滿腹心痛與心酸,努力擠出一絲溫暖笑容。今天是她的大日子,他該給予祝福。

  一伸手,他便將她緊緊擁抱在胸口。

  他但願時間停在這一刻,再不要往前轉動;他但願自己有足夠的勇氣,將她帶離這場冰雪婚禮……

  如果賀青珩不是她親自挑選的,如果這婚禮不是她真心所要的,如果她有一點點被逼迫的感覺……他會帶她走,走得遠遠的,拋下惱人的一切。

  可惜,並不是。他所痛恨的一切,恰恰是她的選擇。

  他死命咬住嘴唇,阻止心痛溢出嘴邊,品駽逼自己放開阿雪,像個真正的「哥哥」。

  「結婚不是兒戲,選定這個男人,就要專心一意地對待,付出所有心力去經營婚姻,懂不?」他的苦口婆心像個老爸爸,雖然每句話,他都說得扎口扎心。

  她也咬住下唇,心在翻騰。

  什麼意思?要她好好地經營婚姻?若他想經營他與小麻雀的愛情,她會阻止他嗎,現在何必管到她頭上?阿雪扭曲的心,扭曲了他的每個善意,而眼底霧氣不但迷濛了她的眼,更扭曲了站在她眼前的男人。

  「往後有個人在你身邊照顧,我就可以放心了。」他說出違心之論。

  可他但願自己不放心,甘願擔她入心;但願她是自己一輩子的包袱;但願自己一輩子不必放下藍伊雪……然而現實是,在他決定照母親的話去做的那刻起,他已成了她的叛徒。她與他離心,已經很久一段日子了。

  她握住捧花的手掐得死緊,扎肉的疼痛感傳不到她的知覺神經。因為他說,他就可以放心了……換句話說,他要將藍伊雪自心底刨出,騰挪出足夠空間,好擺上他的小麻雀?

  他傷心、她生氣;他自抑、她自棄;短短幾步距離,兩個人都走得沉重無比。

  終於,賀青珩就站在兩人面前,品駽不甘心,卻不能不將阿雪的手交出去。

  賀青珩握住阿雪的手,她的手指是冰的。他抬眉望她,發現冷漠卻強勢的女子臉上竟出現一抹不合時宜的委屈,他以為沒人可進入藍伊雪冰冷的心,又怎能給她委屈?

  因此,賀青珩深看了藍品駽一眼。

  「我把她交給你了,往後請你小心翼翼地,把幸福交到她手裡。」品駽鄭重對他說。

  賀青珩忍不住失笑,轉過身時,他低下頭在阿雪耳邊輕問:「你要我交到你手裡的是股票還是幸福?」

  一句話提醒了阿雪。她挺直腰背,原有的委屈倏地蒸發,臉上掛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冷淡笑意,清冷寒意自她周身散發。

  沒錯,她是藍伊雪,想要的東西只會動手搶,豈能乖乖地等待別人給?所有的命運都是她自己選的,她不能、也不會委屈。

  她強勢地吞下愁悶,篤定而自信地將戒指套進賀青珩的手指。

  戰爭,從此刻開啟。

  ※ ※ ※

  結婚後,她更孤獨了。

  阿敘離開家,而賀青珩沒有搬進來。除非必要,否則他不會出現。

  什麼時候才是必要?很簡單,就是公公婆婆、爺爺奶奶來訪的日子。除此之外,陪伴她的,只有上上下下跳動不停的股票數字和一隻和她一樣慵懶的貓。

  賺錢已經無法帶給她太多的成就,初入股市時的興奮感已隨時間漸漸淡去,她賺錢已經賺得膩味。目前,支持著她繼續操作股票的主因,是搶回她想要的藍氏企業的股份。

  究竟,與賀青珩的那場婚禮,對阿雪有沒有收穫?

  多少有吧。而且在品駽的熱心牽線下,她與爺爺、奶奶的關係冰釋。

  她雖刻意扮演雪后,卻不是太成功,心底仍有那麼一小塊地方,期待著太陽的溫暖照射。因此那日,她看見坐著輪椅的爺爺,而奶奶滿是皺紋的雙手握上她手的瞬間,兒時的記憶紛紛回籠。那些曾經被寵被哄被疼的感受破繭而出,將她寒冽的心團團包裹。

  婚後,爺爺、奶奶經常到公寓裡,帶補品給她、與她說話。

  阿雪並不曉得,品駽在背後極力修補她和親人間的關係。但她知道,爺爺、奶奶三句話不離品駽,他們把品駽當成真正的孫兒,老說他有多孝順、多貼心,比自己的女兒和其他外孫們強過許多。

  爺爺說,品駽最常掛在嘴邊的話是——我從小沒有家人,是你們給了我親情溫暖,我當然要特別珍惜。

  很諷刺對不?他最最珍惜的,恰是她極力想丟棄的。

  下雨了,她走到陽台,彎身靠在欄杆上。風吹過,雨絲斜飛,一絲一縷打在她臉上,帶來陣陣涼意。

  真是久違的感覺,她上次淋雨是什麼時候?記得是在她國小二年級的時候。那次她沒帶傘到學校,而品駽因為有個考試而沒辦法來接她。

  當時她獨自蹲在走廊上,眼見雨越下越大,雨像簾幕,一匹匹自天際垂下。學校裡的同學們都離開了,空蕩蕩的校園裡只有她和傾盆大雨僵持著。

  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感覺寂寞。她覺得爛透了,並發誓這輩子都不要讓自己遇上寂寞。

  誰曉得誓言和夢境一樣,都是與現實人生作對的事物,早知道那年她立誓,就該誓言享受寂寞。

  記得那天最後,她在走廊上無助落淚,直到全身濕透的品駽出現面前。她問:「你不是要去參加考試?」

  他卻用手抹去臉上的雨水,笑得滿面陽光,回答:「考試不重要。」

  阿雪聽得懂,雖然她只有國小二年級,但她聽懂他沒有說出口的那句——在我心裡,阿雪比考試更重要。

  是的,她一直以為在品駽心中,最重要的是阿雪。因此他考試可以不到,念書可以放著,但不可以讓阿雪難過。因為他這樣長期努力著,她便理所當然地認定,他不會將自己擺在第二位。

  然而,他擺了。

  在她和四姑姑之間,他選擇了後者;再然後,在她和小麻雀之中,他二度選擇了後者,一次、一次又一次,她在他心中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她不確定,是自己的個性,還是周遭環境,讓他們兩人越離越遠。

  撫撫手臂上的雞皮疙瘩,她知道自己有點發燒,但去看醫生……算了,懶。

  前幾天,賀青珩打電話來。他說二姑姑投降了,問她願意用多少錢買下她手中的一成六?而她開了個殺人的數字,成心為難他。

  對,她總是在為難人,不管是賀青珩或藍品駽。

  有人說,日子不好過的人,總希望別人和自己一樣辛苦難熬。

  因此,她對誰都想盡辦法為難。

  她是個讓人討厭的女人,她想。也好,討人厭的男人加上討人厭的女人,她和賀青珩是天生一對、最佳拍檔。

  然而下一刻,阿雪笑開,驕傲地做出無聊反駁——誰說她的日子不好過?她是誰啊,她是冰山美人藍伊雪。這麼偉大的女性,何必在意自己在藍品駽心底的排名,就算她已經結婚,可仍有多少男人爭先恐後地,想把她這個又美又富的女人排在第一位。

  她一面笑著,一面挺身出去,迎向風雨。她仰著頭,像初發芽的種籽般,貪婪地享受雨水的滋潤。冰涼的雨水打濕她的臉、她的發、她的身子,她冷嗎?雪后豈會害怕冰寒浸潤?

  她想著即將投降的二姑姑,想著熬受不住的其他親人,她努力令自己開心,卻發現勝利的滋味並沒有想像中愉快。

  為什麼?這不是她積極想要的結果嗎?她不是非常憎恨姑姑們的勢利現實?她不是痛恨姑姑們在父親的喪禮上,心無哀戚,只有算計,算計著如何瓜分她父親留下來的東西?

  這是多麼令人怨恨的事啊,為什麼她們即將得到報應,她卻無法為此興高采烈?

  她拼命想著、分析著,終於讓她分析出些蛛絲馬跡。

  原來,最撕裂她的,不是姑姑們的貪婪,而是品駽的背叛……

  他的離開,讓她恐懼憂悒,讓孤軍奮戰、腹背受敵的她覺得連天地都放棄了自己。她關起心門,戴上冷酷面具,淡漠地面對每張親人的嘴臉,她用無數的恨解釋自己對他們的心情。

  這個晚上她發燒得更嚴重了,喉嚨像被迫吞下一盆滾燙熱湯,灼熱地疼痛著。

  她頭痛欲裂,全身酸乏無力,女傭做好的晚餐在桌上漸漸冰冷,而她蜷在沙發上,無力地望著不斷旋轉的天花板,然後嘲笑地想著,等它們旋轉的速度像螺旋槳那樣快時,這屋子會不會帶領她,奔向宇宙的另一端?

  宇宙彼端有什麼?有星星、有隕石,有寂寥與冷清,那裡沒有人類的喧嘩,最適合孤僻的雪后……

  阿雪不回房睡,因為她怕鬼。阿敘不在,空洞的百坪公寓裡,所有的鬼通通集合到床底下了。所以,她寧願睡在沙發上,讓阿飛的尾巴時而輕拂著她的腳板,讓她接觸到一絲絲的溫暖。

  她無力地垂下手,摸摸阿飛的頭。「我們家阿飛是只會吃鬼的貓呢。」

  阿飛喵喵應了兩聲,她吸氣,閉上眼睛。

  睡一覺吧,睡一覺明天就會好。

  當賀青珩回到「家」的時候,已經超過了九點半。

  他按了半天門鈴,卻沒人來應。藍伊雪不在?

  他從公事包中找出鑰匙。他之所以過來,是為了要將藍家老二的股份讓渡書送給阿雪,並且同她商量,如果不害怕罵名的話,可以把豪宅收回來。當對方少了豪宅租金的這筆收入,他併購起其他人的股票會更迅速順利。

  他比藍伊雪更冷血、更缺心少肺。阿雪的長輩們責備她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連婚姻都可以出賣,卻並不曉得真正把「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奉為人生準則的人是他。

  只有那四姑姑才是將他看得最清楚透徹的那個人。她說:「你們的性格如出一轍,還真是匹配登對。」

  然而在賀青珩眼底,阿雪還稱不上冷血,她頂多是隻……裝腔作勢的狐狸。如果真的冷血,她早該在她父親去世那天,把所有不樂意見到的人,通通驅逐出自己的勢力範圍,哪裡容得了他們在面前叫囂。

  打開門,賀青珩進屋,那隻懶貓象徵性地叫了兩聲。

  她在家,為什麼不應門?

  賀青珩皺眉,脫下外套,朝沙發上的阿雪走去。等他走得夠近,才發現她臉上有著不正常的潮紅,且呼吸喘促,頻頻咳嗽,睡得極不安穩。

  生病了嗎?他彎下身,輕觸她的額,炙人的熱度燙了他的掌心。

  「藍伊雪,你醒醒。」

  他推她,她沒反應,等他將她整個人拉起來,她才勉強睜眼,模糊不清地咕噥一句。「我沒事,睡一覺就好了。」

  睡一覺就會好才怪!他俯身將阿雪抱起,走出房門,而那隻懶貓竟像他要偷走什麼似的,緊緊跟在他腳邊。

  他瞪阿飛一眼,冷冷丟下一句,「你給我待著。」

  他放話像丟刀子,阿飛竟然嚇到了,它乖乖縮回沙發,享受著主人留下的體溫。

  ※ ※ ※

  品駽拿著紙袋走向董事長辦公室。

  紙袋裡是一盒芋泥餅,這是阿雪最喜歡的零食。只不過店鋪離她的家太遠,往返一次要兩個多鐘頭,阿雪懶,而他不在,她大概有好幾年沒吃了。

  昨天他一時興起,開著車子去買,一路上,回想起當年他帶著她去旅遊的情景。那時她還好小,一坐上車就吱吱喳喳說不停,也不管司機叔叔會不會笑。

  阿雪說:「品駽,我高興得整個晚上沒睡,好高興哦,可以和你一起出門。」

  她開心地窩進他懷裡,而他把自己的太陽眼鏡戴在她的臉上,遮去她的熊貓眼。

  他們去旅遊,拍下很多照片,每張照片裡,阿雪都有一張張揚笑臉。

  然後,他們發現那家店,她嘗到芋泥餅,而且一吃上癮。她吃得滿嘴渣渣,笑著說:「這是全天下最幸福的滋味。」

  他不確定芋泥餅還能不能勾起阿雪的幸福感覺,他只希望,這餅能讓不笑的阿雪,別遺忘快樂的記憶。

  婚禮那天,他送給她一串珍珠項鏈。

  因為阿雪曾經說過:「珍珠是人魚姑娘的眼淚,而愛情往往是由很多的眼淚匯聚而成。」

  說這話的那年,她才十四歲,一個對愛情尚且懵懂的少女。

  因為阿雪的話,他買下珍珠項鏈,用他的愛情祝福她的婚姻。

  可惜阿雪不領情,她冷冷地說:「你給我再多的東西,為我做再多的事都沒用,因為你已經決定……離開。」

  一旦離開就回不來了,是嗎?不論他做再多的努力,不管他從未將她自心底卸去,她就是要在兩人之間橫上一堵無法穿透的牆壁?

  他皺眉、吸氣,固執地告訴自己,不管她是否築牆,他偏要在那牆上打透一扇窗,將他的關懷、疼惜送進窗裡,讓她知道,他的心對她,從未離棄。

  他在董事長辦公室內遇見賀青珩的秘書江瑀棻。她是個親切溫柔的女人,聽說她從賀青珩還在烽應電子時,就跟在他身邊了。能跟賀青珩那麼久,足見她是個有耐心、能力又高的女人。

  因為他……實在不是個討喜的上司。

  「藍副理,你找董事長嗎?他今天沒來上班。」她柔柔地說著,眼底掩不去一抹憂鬱。

  「為什麼?」

  賀青珩是個連假日都要待在公司裡加班到深夜的男人,是什麼原因讓事業心強烈的他請了一天假?

  「聽說董事長夫人生病住院,所以我現在要把公文送過去給他。」她拍拍手上的牛皮紙袋,勉強擠出一絲笑意。

  「我幫你送。」品駽想也不想,問明醫院地址,抽走公文,便飛快往外衝。

  ※ ※ ※

  病房裡,賀青珩坐在病床邊,雙手橫胸凝視著沉睡的阿雪。

  她固執到讓人很想揍她一頓。昨夜她醒來,發現自己在加護病房,隨即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扯掉點滴,他連阻止都來不及。

  看見他滿面寒霜,她竟還巴結笑道:「我好了,回去吧。」

  當時他半句話不答,光是靜靜看她,而她發覺巴結無效,立刻拿出那張冷若冰霜的尊容對他。但北極會畏懼冰箱的寒冷嗎?當然不,於是兩人用目光做拉鋸戰。

  她是他見過堅持度最高的女人,只不過到最後他還是贏了,因此她留下。而擔心她中途逃跑,所以他也留下了。

  阿雪病得很厲害,裝著氧氣罩仍經常喘不過氣。醫生沒多說什麼,就是一臉的凝重,原說要她再繼續住加護病房觀察情形,但阿雪強烈掙扎且拒絕,這次,她贏了醫生。

  藥一顆一顆地吞,點滴一瓶一瓶地打,他不曉得她小小的身子裡面要塞進多少抗生素,才能把導致她肺炎的頑固病毒給消滅殆盡。偏偏不知死活的她只要一清醒,就會抓著人問:「我可以回家嗎?」

  他冷笑說:「幹麼急著回家?房子又不會讓人偷走。」

  「阿飛……」她才說兩個字,他就截下話。

  「別騙我你沒聘鐘點女傭。」

  「股票……」還是一樣兩個字,他又插話。他好像沒有耐心把別人的話聽完的習慣。

  「你已經夠有錢,少賺一點不會死。」接著,他瞄一眼那瓶黃澄澄的點滴,意思是:這些藥少打兩瓶就真的會要人命。

  她苦著臉,抓抓頭髮,心不甘情不願地嘟嚷兩句,「你不知道,床底下有鬼。」

  聽力絕佳的賀青珩聽見了,但他沒說「不怕,我幫你抓鬼。」他的回答是一陣充滿鄙夷的嗤笑,然後說:「我以為只有智能不足的人,才會相信這種事。」

  他看見她臉上的失望。

  她在失望什麼?他不知道。

  基本上,他們倆太生疏,生疏到無法了解對方在想什麼,雖然他們之間的關係是夫妻。不知道哪裡浮上的罪惡感,讓賀青珩想要對她說:以後,我會多找一點時間「回家」。

  而阿雪也不曉得從哪裡來的默契,話衝出口。

  「不要,這樣就好。保持一點距離、留兩點生份,往後你完成合約要說再見時,才不會有太多的不捨和留戀。」

  她的人生充斥著許許多多的分離。母親、父親、品駽、阿敘,如無意外,賀青珩將是下一個。

  之後呢……是阿飛吧?貓總歸是活不贏人。她早已習慣離別,就算拼命想留下什麼,最終,他們還是會頭也不回地離去,不管她願意或不願意。

  這就是人生。而對付讓人痛恨的離別,最好的招數是什麼?

  就是冷漠,冷漠地看他們轉身,冷漠地看著他們走出自己的生命,連「再見」都不必說。

  這是第一次,他在她的臉上看見脆弱。

  他的訝異並不過分。二十一歲的女孩,本該有二十一歲的脆弱,只是她太有錢、太強勢、太自主、太不像個二十一歲的少女。

  他垂下眉睫,對她說:「安心睡吧,我在這裡陪你。」

  這句話顯然比「智能不足」那句要好得多,於是阿雪安心地閉上眼,把床底下的鬼交給賀青珩去對付。

  ※ ※ ※

  當品駽火燒屁股似地奔進病房,他繞過賀青珩,逕自轉往病床邊,大掌撫上阿雪的額頭,就貼在那邊,一動不動。

  她的燒還沒退,時不時還聽見她的咳嗽聲,而他的兩道濃眉因她快速卻輕淺起伏的胸口而扭絞。這不是普通的感冒。品駽轉身,怒氣熨貼在額間,話未出口,賀青珩搶先一步開口,「醫生說是肺炎。」

  「為什麼會是肺炎?她又感冒好幾天,拖著不看醫生?還是又跑去淋雨,把自己弄得全身濕答答?她雖然很怕看醫生,但就算勉強,都要硬拉她上醫院才行。」品駽的口氣咄咄逼人,媲美質詢官員的立法委員。

  她得肺炎是感冒卻不肯看醫生,還是淋雨所致?賀青珩實在沒辦法回答,因為距離他上次見到阿雪已經有二十八、九天。聚少離多的相處模式,他真的無法了解她有多害怕看醫生。

  不過昨晚……經過昨晚,他了解了。

  他得再次承認,自己是個不合格丈夫,阿雪的二十億花得有些冤枉,因為他只忙著完成契約上的工作,急著想從婚姻當中脫身,並沒認真想過丈夫這個身份伴隨著怎樣的責任,而此刻他的罪惡感因品駽的質詢而提升。

  賀青珩的沉默讓品駽更加生氣,他看了一眼江瑀棻所交付的紙袋,心中一股無明火竄燒。事業對他就這麼重要,重要到連妻子住院,還要把工作往病房帶?

  到底,他想娶的是藥罐子,還是阿雪爸爸留下來的公司。

  品駽口氣惡劣,將紙袋往賀青珩手上一塞。「如果你忙得需要在病房裡工作,那就回去吧,這裡有我。」

  賀青珩望向品駽。他就是那個讓阿雪想對每個人保持一點距離、留兩點生份,以免有太多不捨眷戀的男人?

  品駽也沒客氣,目光直接而坦然地與他對望。

  在藍氏企業共事一段時間了,他和賀青珩在公司中接觸的機會相當多。基本上,他們是迥然不同的兩個男人。賀青珩冷酷嚴厲,而他溫暖親切,若將公司從上層的主管級人物到基層的清潔阿桑做一次匿名投票,票選最受歡迎與最讓人敬畏退避、不願接觸的人,藍品駽肯定是前面獎項的第一名,而賀青珩則穩占後項冠軍。

  所有人都喜歡藍品駽,據說他還是公司女同事的最佳性幻想人物。上個月公司要推派代表接受雜誌採訪,有九成的人都贊成推派他出去。

  果然這期雜誌推出,他成為當期的封面人物,不但替公司做了一次成功的行銷宣傳,之後還陸續接受幾次電視媒體的邀訪,儼然成了名人。

  「藍品駽魅力,無人能敵」這是最近在公司內部廣為流傳的一句話。

  女同事為他瘋狂,男同事與他交好,上司看重他的才幹,下屬服從他的領導。

  這樣的人對想整肅公司現況的賀青珩而言,是阻力也是助力,至於要他成為助力或阻力……就得看賀青珩的態度了。

  賀青珩接過牛皮紙袋,考慮了兩秒鐘,便點點頭,說:「我先回公司。有事的話打手機給我,而阿雪床底下的鬼就留給你對付了。」

  賀青珩沒有給他回應的時間,拿起西裝外套和牛皮紙袋隨即離開。

  他……他還真的說走就走?溫和的品駽,額際瞬間爆出青筋,雙眼冒著熊熊大火,緊握的拳頭咯咯作響。

  他算什麼丈夫?阿雪怎麼會選這樣的冷血男人做丈夫!

  好,賀青珩不在乎阿雪,他在乎!他不管她的生死,他來管,有本事把阿雪晾在旁邊,就別怕他「趁虛而入」。

  連連吸幾口氣,品駽撫著阿雪的臉頰,握起她的手,貼在自己頰邊,輕聲說:「怎麼還是怕鬼?都長得那麼大了呀,不過不要害怕,有品駽在,我會把讓阿雪害怕的鬼通通消滅。」

  也不知道是不是聽見他類似宣誓的言語,阿雪竟然笑了。

  夢裡,她回到了那個夏季,爸爸還在、她仍被眾人捧在掌心裡呵護的夏季。在那夏日裡,有一張大大的公主床,床上有個拿著故事書的王子,他身上沒有劍,但床底下的鬼被嚇得翻出牆外,不敢再叨擾公主的美夢。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3-3 04:23 PM

第四章

  藍品駽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地說:「我是你的哥哥。」

  因為「哥哥」是一種合理的身份,合理得讓他可以時常出現在她的眼前。所以他來了,他待下,他照顧生病的「妹妹」。

  可阿雪不是愛黏人的小妹妹,所以她從不給他好臉色看,只是冷冷、淺淺地,像對待其他人那樣,彷彿他於自己沒有什麼特殊的地方,就只是路人甲乙丙,擦過了肩便忘。

  但品駽對她就不同了。他溫和、體貼、寵溺、疼愛,那態度好像要把整個世界都捧到她面前,只求換她一張笑臉,並且態度堅定得讓人無法拒絕。

  阿雪還在咳,咳得臉紅脖子粗,好似要把心肺全咳出來似的。

  醫生說,你的健保卡只是擺著裝飾的嗎?

  他在嘲笑阿雪,能把小病拖成大病,還真不是普通的本領。

  但阿雪哪是可以被嘲笑的,她立刻噙起淺笑回話,「我不喜歡到醫院,因為我的眼睛很特別,常常會看見不該看的東西。」

  「不該看的東西,什麼意思?」

  「比方……我看見醫生後面有個吐舌頭的長頭髮女生,醫生不覺得後領的地方有些陰涼沉重嗎?」

  她的口氣很冷、表情很猙獰,醫生不清楚她說的是真是假,卻倏地斂起臉色,轉身把病歷交給護士,吩咐說:「我換了新藥。」

  她贏了嗎?不知道,但這天過後,醫生幫她看病的速度加快許多,也不會有事沒事就嘲笑她兩句。

  她微嘆氣,縱使贏了醫生,她卻贏不了意志力堅定的藍品駽。

  看一眼桌上的清燉雪梨,阿雪感到很頭痛。

  他是不用上班哦?如果公司員工每個都像他這樣搞,她老爸的公司怎能不倒?她打呵欠、翻過身,不想看他。

  「吃一點,聽說燉梨子對肺很好,奶奶特別吩咐下人做的。」品駽軟聲哄她。

  「你幹麼告訴奶奶我生病?」聽見他的話,她忍不住,猛地坐起身,又連連咳過好一陣。

  「你擔心奶奶緊張?放心,我只告訴奶奶你有點小咳嗽,沒說你咳到需要住院。」他好像看不懂她的表情叫做「吾非善類」,還笑著揉揉她的頭髮問:「頭髮有點打結了,吃完梨子,我幫你洗頭好不好?」

  打結?還不是他揉的。她撇撇嘴,轉開頭。

  她轉開頭,他就跟著轉到她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她不願意將就他,只好由他來將就,挖一杓雪梨,他定眼望她,表明和她耗上了。

  「奶奶說,你和舅舅一樣,肺部功能不太好,從小就容易咳。夏天的時候你該少吃點冰,冬天再找中醫,好好幫你保養。」

  品駽的話讓她聯想到小時候,自己死求活求想求他賞她兩口冰淇淋吃。

  他猶豫再猶豫,既心疼她的身體,卻又捨不得讓她失望。就這樣,在兩難中,他異想天開地把冰淇淋拿到陽光底下曝曬,曬出一團糊糊爛爛的糖水。

  融化的冰淇淋能吃嗎?她吃了,且吃得津津有味,因為……她吃進肚子裡的,是他滿滿的疼惜與寵愛。

  回憶讓她減了少許的堅持,在品駽的哄慰下,她一口一口吃掉「對肺很好的食物」。雖然她還是在心裡OS:如果吃雪梨有用,給她一車子,她馬上出院。

  見她乖乖把東西吃掉,品駽像對待小孩那樣,替她擦擦臉,還給她一瓶礦泉水漱口。這待遇,只有一百多年前的慈禧太后有過。

  品駽從浴室裡拿出洗髮乳、水桶和毛巾,「家私」備得很齊。

  他笑著對阿雪說:「先坐在床上洗,洗乾淨了,我們再進浴室沖水,免得感冒。」

  「不要。」阿雪別過頭,做最後的反抗。

  「乖一點,你頭髮這樣油膩一定很不舒服。心理不舒服,身體也會跟著不舒服,身體不舒服,病就好更慢了……」

  他一句句地講,像嘮叨的老太婆,可是他和順的口吻、溫柔的表情,讓人無法與他對峙,無法對他發脾氣。

  她沒說話,他便當作她默許。

  他打開電視,轉到阿雪最喜歡的旅遊台,節目裡正播放著加拿大的鮭魚迴游,那景象壯觀得讓阿雪微微張口。整條藍色的大河因為大批鮭魚的湧入變成紅色,觀光客在這岸驚呼,熊在對岸捕魚,鮭魚的數量多到……她終於理解「水洩不通」該在什麼時候使用。

  在她驚訝不已時,一股暖流流過她的頭頂,他沒經過她的同意,就開始幫她洗頭。

  她本來要說:不必麻煩,等我老公來,他會幫我洗。

  她本來要說:如果你沒事做,請快點回公司,免得小麻雀老是Call你。

  可她本來要說的話被迴游鮭魚塞進肚子,而他,洗得謹慎小心,半點水都沒滴進她的衣領。品駽不是學美髮的,但因為用心,那股流到她頭頂的暖流,順著頭髮進入腦子再入了她的心,溫溫的、暖暖的。淡淡的香甜漾起,閉上眼睛,她感受到他指腹間傳來的溫柔情意,彷彿她是世間最貴重的寶物般,需要仔細珍惜。

  這段時間裡,他最常做的事是懊悔,懊惱那個錯誤決定。他說:「阿雪,你太固執,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你已經搬出家裡?」

  「說了又如何?你會趕回來嗎?」不會,他是四姑姑最聽話的兒子,他永遠會順著四姑姑的意思行動。

  「我會,還會帶你一起出國。」阿雪十八歲的聖誕節,他錯失了她的行蹤,也錯失邀她一同返美的機會。之後,他在電話裡提過千百遍,而她,始終是保持沉默的聽眾。

  「那時你沒有開公司,打工賺的錢有限。」

  她本想再加上一句「養一隻小麻雀不夠,還想添上一隻懶貓?」可是諷刺的句子在他溫柔的手指穿過髮間時,凝住。

  「我沒有錢,你有啊。」

  「既然這樣,為什麼一開始不說要帶我出去?」

  她問到重點了,他低下頭,好半晌才抬眼,「因為我對自己不夠自信,陌生的國度、陌生的人群,加上英文太破,我怕連自己適應都有困難,沒把握能夠保護你。」

  可若知道她會離家出走,再辛苦、再害怕,他都會把她帶在身邊。

  「然後呢?我和你一起出國,會有什改變嗎?」

  「至少你不會過得這麼寂寞。」不會變得憤世嫉俗,不會刻意避開人們的好心,不會和他變得疏離。

  「我並不寂寞,我有阿敘。」她嘴硬。

  「我知道。」

  她把阿敘訓練得和她一樣,一樣用冷眼看待世界,一樣不讓感情輕易流露。他懷疑,那個孩子將來要怎麼愛人或被愛?

  「所以我不寂寞!」她咬牙說道,好像講得夠用力就可以說服全世界,她的生活中並沒有「寂寞」這個形容詞。

  他不同她爭辯,這是對病人的尊重與體諒。他繼續清洗她的頭髮,換上新話題。「阿雪,醫生說爺爺老化得很嚴重,他可以陪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這回,輪到她不言語。

  「我知道你不喜歡你的姑姑、姑丈們,可他們終究是你血脈割不斷的至親。」

  所以他們可以像水蛭,盡情在她身上吸取利益?她不需要這種親人。

  她沒說話,但憎惡表情說出本心。好吧,他退一步,妥協。

  「如果你不願意回老家、不願意見到他們,不如我利用休假,開車帶你和爺爺、奶奶四處走走,好不好?」他提議。

  她不應。

  品駽沒因此打退堂鼓。

  「聽說拉拉山的水蜜桃甜美多汁,那裡的檜木林美得像仙境,等你出院後,我們帶爺爺、奶奶一起去,好不好?」

  她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但古木參天的景象躍入腦海。不知道在哪本書上看到一段話——和喜歡的人一起去旅遊,那麼這段旅程將不只是旅程,它是經歷,是一段讓人在下意識裡,永久保存的美麗回憶。

  書上的話讓阿雪不自覺地勾起嘴角,因此品駽將這個笑容解釋為——她願意。

  就這樣,三個星期後,他們去了拉拉山,買回十幾箱水蜜桃。

  那段時間,阿雪覺得自己連「嗯嗯」都帶有淡淡的水蜜桃香。

  也許是吃太多水蜜桃的關係,更有可能是心情太愉悅——阿雪很清楚,她的好心情是因為這個足以永久保存的美麗回憶裡,有爺爺、奶奶、有品駽、有阿雪,卻沒有「其他鳥類」加入——於是經過這次的美好經驗,她毫不猶豫地允諾了下一個旅程。

  一個月後,他們來到清境農場。

  爺爺、奶奶看著阿雪在陽光下、在綠草間,追著綿羊奔跑,銀鈴似的清脆笑聲,笑亮了他們的心,彷彿他們家的阿雪回到童稚時期,嬌憨地賴在膝前,幾個笑容,便笑出他們的幸福喜悅。

  之後是阿里山。小火車跑得慢,冷冷的阿雪在那裡,換上了熱熱的笑臉,偶爾還會講個網路笑話,逗得爺爺笑皺老皮。阿里山的日出最有名,品駽帶著阿雪在濃濃的雲海中等待太陽升起。當第一道光芒照射,阿雪聽見鏗地一聲,硬硬的心房有一個小小的角落,逐漸融化……

  溪頭、台東、花蓮、墾丁、烏來……在每個月的不同行程中,品駽帶著「全家人」台灣走透透。無數的足跡、數不清的照片,每個笑臉、每張歡顏,重疊又重疊,重疊出甜蜜軌跡。

  就這樣,三、四年過去,阿雪心底的恨逐漸消褪,她不再像刺蝟,見到人便張牙舞爪,而爺爺、奶奶也因為這些旅程,在生命的最後一段,充滿欣慰與平靜。

  ※ ※ ※

  阿雪二十五歲這年,爺爺因肺炎去世,而奶奶在爺爺過世的三天後,傷心過度導致心肌梗塞死亡。來祭奠的人都說,爺爺、奶奶鶼鰈情深,教人感動。

  阿雪才不說這種虛偽的話,她痛恨分離、厭惡死亡,可即便用盡力氣阻止,它們仍然會在人們的面前囂張。

  帶著檀香味道的輕煙裊裊升起,CD裡的佛經一遍遍重複播放,缺乏抑揚頓挫的音樂,卻意外地讓人心情平靜。

  阿雪手中折著紙蓮花,將蓮花一辦一辦細細折出形體。聽說蓮花會載著亡靈登上極樂世界,她不確定那個世界是否真的「極樂」,她只願這些紙蓮花能幫幫行動不便的爺爺,讓他的這趟旅程少點折磨。

  阿雪沒在靈前痛哭流涕,她的冷漠讓親戚們頗有微詞,但她守著靈堂,每一天、每個早晨黃昏。

  她痛恨分離,偏偏她的人生由一次次的離別匯聚而成。母親離去、父親離世、品駽也在她最需要依恃的時候,走得頭也不回,阿敘離開了,現在爺爺、奶奶也連袂而去,不給她半點抗議的機會。

  她怨恨,於是遷怒。如果品駽不要做那種無聊事,如果不要讓她有後面這些旅程,如果她不要和爺爺、奶奶重建起感情……或許他們的死亡,不會讓她心痛至此。

  人與人之間,還是別建立起感情比較好,因為遲早要分離的呀。

  靈堂設在阿雪老家,住在附近的姑姑們早就陸續搬離,而四姑姑是最後一個搬的,直到爺爺、奶奶離世前半年,她才以工作為藉口,搬到公司附近的公寓。因此最後半年,是品駽負起照顧爺爺、奶奶的責任,假設不要論計血緣,他才是藍家真正的子孫。

  爺爺、奶奶入殮已經超過兩個星期。姑姑們說,嫁出去的女兒是潑出去的水,所以她們只來過一、兩次。阿雪不介意,那是她的爺爺、奶奶,喪事她自己辦。

  賀青珩坐在她身邊,陪她折蓮花。

  他是個好看男人,雖然嚴肅、冷淡、加上不盡人情,但原則上,這種有能力、魄力的男人,在愛情或婚姻市場都占盡優勢,若非她占住妻子這個身份,或許他早已經找到可以相伴一生的女人了。

  自從那年她肺炎康復出院後,他就搬回家裡了,雖然兩人的交集不多,雖然他每星期有三、四天不歸,但百坪公寓裡多一個人進出,便驅逐了幾分寂寞。

  四年,不算短的時間,兩人對彼此多少有些了解。

  比如,他曉得她怕鬼,而她知道他總是失眠;他明白她習慣用冷漠推開別人的關心,因為她缺乏安全感,且對分離有著深切恐懼;而她也理解他的嚴肅是自然天生,不是刻意用來對待某些人。

  她明白他的不習慣,一如他理解她的寂寞。偶爾,只是很少的偶爾,他偶爾表現出的溫情會讓她感動。

  在某些時候,他們會關心彼此,某些時候,阿雪會認為賀青珩是個不錯的朋友,而某些時候,沒有妹妹的賀青珩會願意對待阿雪像對待妹妹。

  「一個星期。」賀青珩突然蹦出一句她接不住的話。

  「什麼一個星期?」

  阿雪起身,走到靈堂前點一炷香,而賀青珩也跟著對爺爺、奶奶上香,然後坐回位置,繼續剛剛的話題。

  「再過一個星期,我就可以逼你四姑姑交出股份。」他的語調裡有一絲興奮。

  「你怎麼辦到的?」阿雪有些驚訝,她還以為四姑姑會堅持到底,何況她還有品駽這個幕後軍師。

  「我抓到她挪用公款的證據。」

  「她挪用多少?」

  「七千多萬。」

  「不是太多啊,她怎會缺這一點點錢?」阿雪百思不解。

  就她所知,品駽自己的公司很賺錢,如果四姑姑缺錢,品駽絕不會對她吝嗇,因為他始終認為,四姑姑是他的母親兼大恩人。

  「她想投資一家公司,沒想到被騙,除了公司的七千多萬之外,她這些年的積蓄也全部賠上了。如果我的動作再慢一點,我猜,她會讓藍品駽填上這筆款項,不過在我的隨時監視之下,我早她一步。」

  他撇了撇嘴角,除去最難對付的角色後,他的工作將進入完成階段。

  「所以……」

  「她希望能夠繼續留在公司上班,而我答應不把這件事公布出去,但先決條件是,她必須把股份以低價出售於我。」

  阿雪懂,因為她的四姑姑極愛面子。一個沒有家庭與婚姻的女人,公司是她一生最大的成就,她無法離開這個位置,一走人,她就什麼都沒了。「所以,她同意?」

  「你認為她有反對的空間?」

  「就算有,你也會把所有空間都給堵死,對不?」阿雪嘲諷他。

  對於殲滅敵人,賀青珩從不手下留情,在工作上頭,他只會比她更冷血。

  賀青珩微微一哂。「剩下的,是藍品駽手上那一成六,他的股票我沒本事奪走,你只能靠自己。」

  「我會比你更有談判籌碼?」她不想和品駽談判,就算真如賀青珩所講,她有贏的機率。

  「他喜歡你。」

  喜歡?阿雪不像賀青珩這般確定,她不知道自己在品駽心裡到底算什麼?妹妹?親人?恩人?誰曉得。

  她嘆氣道:「充其量,我就是個妹妹。有沒有聽過,親兄弟明算帳?一成六的股份,以今日公司的規模而言,可是一筆讓人垂涎的財富。」

  賀青珩的能力不容否認,即便四姑姑恨他恨得咬牙切齒,但他入主公司四年,公司擴展了不只一倍,就算公司上下員工都害怕與他接觸,卻也不得不在私底下對他推崇倍至。

  「你確定?」他挑挑眉頭,難得的幽默。

  「確定。」品駽和她曾經有過可能,只不過那個可能斷得太早,而今……阿雪苦笑。她在想什麼啊?她搖搖頭,想搖掉那個冒出頭的無名苗。

  忽然,她用手肘推了推他,「你那是什麼表情?如果你老婆和別的男人有『不確定』,你應該哭鬧不休,搞出滿面委屈。」

  他一指戳上她的額頭。「當局者迷。」

  她才不迷,她的心清澈得很。這三、四年來品駽為她和爺爺、奶奶所做的,都是為了報恩吧,感激藍家收養他、教育他、栽培他,他是好男人,有恩必報的那種。

  「其實,你可以不必來的。」阿雪轉開話題。

  他頓了下才說:「爺爺、奶奶是很好的長輩。」

  「我知道。」

  「他們常打電話給我。」

  「打電話給你?為什麼?」阿雪訝異,什麼時候爺爺、奶奶也和賀青珩建立起交情?

  「他們知道我在公司裡多少會碰到一些……挫折和阻力,所以經常打電話鼓勵我、給我打氣。」他避重就輕的說。

  她很清楚,那些阻力來自誰。「然後呢?」

  「爺爺的身體很差,但他勉強自己到公司坐鎮,要所有人配合我。他不管我是誰,他所認定的不是我,而是『藍伊雪的丈夫』,愛屋及烏,我認為,他們很愛你。」

  聽見這些,她黯了神色,深吸氣,仰頭讓淚水順著鼻腔流回去。

  藍伊雪不哭的。自從被綁架後,她就告訴自己,不准哭,再痛、再苦都不哭,因為哭除了示弱於事無補。然而,現在她想哭,想要有個厚厚的肩膀可以靠著,哭得亂七八糟。

  賀青珩垂眼,抿直的雙唇帶上沉重。「阿雪,有件事我必須提,雖然時機不對。」

  「說吧。」她揉揉鼻子,硬擠出笑臉。

  「拿回四姑姑手上的股份後,我們離婚吧。」

  心重重一捶,他也要走了。

  又是分離,不管願不願意,她就是會在一場又一場的分離之間苟延喘息。她折蓮花的手指施了力氣,壓出指尖的蒼白。

  「為什麼?給一個恰當理由吧。」她揚揚眉頭,假裝自己不是那麼介意。

  然而他尚未出口,她自己已經想出了無數理由——

  因為他已經完成任務,從此銀貨兩訖?因為和雪后共同生活很痛苦,所以他受夠了冰冷氣息?因為他不願意下半生和索然無味的女人綁在一起?因為她所得到的利益,已遠遠超出付出的二十億?

  還是說到底,她是個難以相處的女性?

  「你將在下一期的八卦雜誌裡看見,我有一個外遇對象,以及一個兩歲的兒子。你想知道那位外遇小姐的名字嗎?」

  「說說看,我最近對姓名學有研究。」她刻意語氣輕鬆。

  「江瑀棻。」

  江瑀棻?那位跟了他將近七年的秘書小姐?

  咬了咬下唇,她的笑容裡帶著兩分苦澀。她告訴自己,沒事的,她只是太寂寞,寂寞得想攀上浮木,而賀青珩只是離自己最近的那根罷了。

  「所以你這算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她的幽默感很爛,笑話更爛,而賀青珩是個比她更不幽默的男人,所以他態度嚴謹、表情肅穆,鄭重地回答,「是的。」

  她皺眉問:「有沒有意願,講個故事來聽聽?」

  他向靈堂上的爺爺、奶奶望去一眼,那一眼裡有抱歉,也有罪惡感。

  見他不語,阿雪聳聳肩,笑道:「說服我吧,說服我在手中只有八成四的股票時,放你離開。」

  他拿來一束已經扎好的紙片,一瓣一瓣展出怒放的蓮花。「你見過我的父母親,覺得他們是怎樣的人?」

  「強勢、好勝、自信,有很高的掌控欲。」

  這是出於在他們對她這個媳婦相當滿意情況下的觀察結論,如果他們對她不滿意,阿雪相信她能有更多心得。

  「你形容得很好,尤其是強勢兩字。」

  她點點頭。「所以?」

  「他們規劃我和青樺的人生,要我們念他們認同的科系,和他們認同的女孩談戀愛,做他們認同的事。」

  「他們不認同江瑀棻?」她猜測。

  「是,瑀棻家世不好,所以我的父母親千方百計地想拆散我們。那時烽應電子發生財務困難,他們甚至想藉著聯姻,替公司籌到一筆資金。」

  「幸好你出現了,慷慨解囊。藉著入主藍氏,我得以把瑀棻帶在身邊,並順利搬出賀家。在婚禮前,我和父母做一番深談,不是談我們之間的契約婚姻,而是清楚表態,替烽應電子解決財務困難是我為賀家做的最後一件事,往後,我將作主自己的人生,我再不會受他們所左右。」

  他果然能幹又精明,到頭來,不曉得是她利用了他,還是他利用了自己。難怪品駽常說,人生不要計較,因為計較,得不到更多,最後只會發現所有的算計不過是場笑話。

  真的,現在她覺得自己很像個笑話。

  「滿意這個故事嗎?我說服你了嗎?」

  「如果我說自己沒有被說服,你會乖乖留下?」她微笑、搖頭。「我不認為你會在意我的看法。」

  「你錯了,我在意。」

  「為什麼?」

  「因為你是我的——」

  她搶話。「不要說我是你的恩人,我痛恨這兩個字。」

  「你不是我的恩人,你是我的朋友。」

  朋友?阿雪笑得很無賴,她戳戳他的肩膀宣告,「我這種人不交朋友的,你和我不是朋友,是買賣關係。」

  他思忖須臾,凝視她,回答:「所有的姑姑都說你沒有感情。」

  「同意,我就是這種人。」她點點頭,同意到不行。

  「不對。」

  「不對?你的看法很奇怪哦。」

  「不奇怪。你是太重感情,因為重視,一旦發現感情背後帶了某些目的,就會因為背叛而傷心。因此你寧願用等價交換的關係,來解釋親情或友誼。這樣子,一旦分離、或發生現實衝突,你也比較容易調適心情。」

  幾句話,他敲動她的心,總是如此,在偶爾的偶爾裡,他的話讓她鼻酸,而她討厭這種狀況。

  她別開頭,望向爺爺、奶奶的遺照說:「我不喜歡觀察力過度旺盛的男人,所以……我們離婚吧。」

  賀青珩鬆口氣,用他有限的幽默感開玩笑,「你同意離婚,是因為無法和名偵探柯南同居?」

  「我講的是觀察力過度旺盛,並不是說你的觀察力很正確,聽清楚,別亂給自己戴高帽子。」

  他走到阿雪面前,握住她的雙肩,誠摯地說:「我很感激你,謝謝你幫我渡過難關,不管是烽應電子,還是我的愛情。」

  「你的記憶力真的很糟,我說過,我不喜歡當恩人。」

  「你的記憶力也不怎樣,我說過,你不是恩人,是朋友。」他再度重申。

  「不,你的記憶力比較差,我說過,我這種人,沒有朋友。」她固執。

  「不管你承不承認,我都當你是朋友。」

  「我不會感激你的。」

  「你不需要感激我,該感激的人是我。」

  「我不喜歡當恩人……我們陷入語言的鬼打牆了嗎?」她笑問。

  雖然再次的離別讓她很咬牙,可是每個人都有追求幸福的自由,她能說什麼?

  「總之,以後你有任何困難都可以來找我,我兩肋插刀。」他說的是承諾,會用一輩子來完成的承諾。

  他的認真引來她的感激,她微笑,「不必等到以後,我現在就有事情要插你兩把刀。」

  「說說看。」

  「你的肩膀借我靠靠。雖然我們的感情不怎樣,但想到以後又要一個人住在大公寓裡,有點心慌。」

  她凝視爺爺、奶奶的照片,在心底輕聲道:爺爺、奶奶,別怪他啊,他是好人,只可惜是個不能陪阿雪過一輩子的好人。

  「我知道,你床底下有鬼嘛。」說著他攬過她,讓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之後又補上兩句。「我以為只有智能不足的人,才會相信這種事。」

  她回過神,用手肘撞上他的胸口。

  「知不知道,你的回答很討人厭,藐視別人的恐懼,不只沒有同理心,還很殘忍。」

  賀青珩笑了,笑容裡有她不曾見過的輕鬆,他的快樂是因為經營多年的愛情即將水到渠成?她想,她該恭喜他的。

  ※ ※ ※

  品駽進門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幕。

  奸險小人!他溫和的目光轉為凌厲,緊握的拳頭恨不得一記砸上賀青珩的臉。

  他吸氣,努力平抑自己的怒氣,穩著腳步慢慢走到兩人面前。

  他臉布寒霜、目露凶光,冷冷的字句對上賀青珩。

  「我有事,必須和你談談。」

  阿雪滿眼疑問,抬眉輪流掃過兩人,他們在公司裡,亦敵亦友,既相互扶持又是競爭關係,分明彼此欣賞,卻因立場不同,看對方不順眼。

  約莫是談公事吧,可談公事何必弄出一副「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的悲壯模樣?

  品駽一個示意眼光,賀青珩隨他往樓上的書房走去。

  門剛關上,品駽不給任何預警就朝賀青珩揮去一拳。狠狠的一拳,揍掉他的眼鏡,品駽不解釋,只從公事包裡拿出一本尚未上市的雜誌,丟在他面前。

  賀青珩看一眼雜誌封面,明白了他的火氣出處。

  「你給我解釋清楚。」品駽怒指著他。

  「有什麼好解釋?不過是一本八卦雜誌。」他緩緩掏出手帕,將眼鏡擦拭乾淨,重新戴回去。

  「上面寫的是真是假?」品駽無法沉住氣,扯起他的衣襟,怒問。

  「關你什麼事?」他揮開品駽的手。

  「阿雪是我的……」他遲疑三秒,續道:「我的妹妹。」

  「然後呢?」賀青珩冷笑問。心裡卻估計著,此刻藍品駽應該知道他逼迫四姑姑讓出股份的事,他沒為那事來找自己攤牌,竟是為阿雪揮拳相向……笨阿雪啊,她果真是當局者迷。

  「我不准任何人欺負她。」

  品駽挺胸站在賀青珩面前,緊握拳頭的手臂上冒著青筋,明明是溫和到不行的男人,學人家發什麼脾氣?賀青珩想笑,卻也明白這不合時宜。

  「你覺得她被欺負了嗎?要不要我把阿雪叫上來,聽她說說對這八卦報導的看法?」

  「所以,它只是一篇空穴來風的假新聞?」

  賀青珩偏著頭,拿起雜誌認真端詳。照片實在拍得不怎樣,這些狗仔應該換新相機了。「報導是真的,江瑀棻是我的地下情人、孩子是我的骨肉,但是我不會向阿雪吐露實話。」他緩慢說道。

  「阿雪沒有笨到分辨不出真話、謊話。」

  「不,她會選擇相信我,因為……她害怕寂寞。」

  一句話,正中靶心,品駽氣得鼻孔冒煙。賀青珩是對的,阿雪害怕寂寞,即使她全盤否認。

  「賀青珩。」

  他挑釁一笑。「怎樣?」

  「你立刻和阿雪離婚。」如果品駽的眼光是利箭,賀青珩早就被射成篩子。

  「我為什麼要?擁有阿雪,等同擁有藍氏企業,等同擁有阿雪的輝煌身家。如果我和阿雪一直沒有孩子,我計劃在十年後領養自己的兒子,你比我更清楚,阿雪對於血緣這件事看得不重,否則藍先生至今,不會還住在這裡……」他意有所指道。

  「這是你的一廂情願,我就不信江瑀棻會沒意見。」

  「她和我一樣,對世俗眼光並不看重,我們比較看重現實。」

  賀青珩笑得冷酷,他明白自己抓住了品駽的軟肋,明白即便憤怒不已,品駽也不會恣意發作。因為他比誰都清楚,揭穿一切,受傷最重的會是誰。

  品駽抑下怒氣,咬牙,他逼自己沉著冷靜,談判桌上最重要的是思緒清晰,他不能被憤怒主宰一切。

  「開出條件,你要怎樣才肯離婚?」品駽必須先知道他的底線。

  「就算我肯離,你憑什麼認為阿雪願意離婚?」

  「這點不需要你管,你只要開出條件。」

  長痛不如短痛,他寧願阿雪現在離婚,也不願意若干年後,她發現自己被騙,痛不欲生。

  那年,她看穿親戚們的親情是用金錢堆砌出來的假象,痛得將自己關在房裡三天三夜。如今連丈夫也一心圖謀她的財產,品駽無法想像,當事實揭穿,阿雪會有多傷心。

  「你確定?」賀青珩的笑容裡,帶著詭計得逞的驕傲。

  「我確定。」

  「那好,我要你手上一成六的股份。」

  所以他處心積慮,想要的就是藍氏企業?好,他給,品駽心中許諾,未來他必定以自己的能力,給阿雪一間比藍氏大上十倍的公司。

  「只要我把股份交給你,你願意馬上離婚?」

  「當然。」賀青珩答得斬釘截鐵。

  就這樣,賀青珩完成了他的婚姻契約。半個月後,公司的負責人登記為藍伊雪,父親的公司重新回到她的手上。

  對這點,品駽無法理解。他不明白賀青珩為什麼甘願放棄到手的股份,繼續當個只領薪水的董事長,但阿雪不願明說,賀青珩也沒為他開釋的意願,他只好繼續留在藍氏企業當副理,繼續為公司效力。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3-3 04:43 PM

第五章

  撫撫手臂上的雞皮疙瘩,天氣並不冷,但她老覺得涼。

  阿雪走到沙發旁,抱起阿飛,伸手細細撫摸它柔軟的毛,那是她唯一能攢在懷中的一點溫暖。

  輕淺嘆息一聲,阿雪自嘲地笑了,雪后怎能貪戀人間的溫暖?

  賀青珩搬走了,最終他還是完成契約,為她得手全數股份。

  可公司到手了,她並沒有期待中的喜悅,原以為拼盡力氣得到的東西,會讓自己高興萬分,可現在她才知……從報復中能得到的快樂,成份稀微。

  放下阿飛,她拿起電話,想聽點人聲。可電話拿起來,卻不曉得能夠打給誰,有點慘,她被一手建造的冰雪城堡困住了。

  開電腦,打Skype給阿敘,告訴他……她離婚了?這種事有什麼好說,那年她結婚也沒聽過他的意見,現在對他說這個做什麼?

  不說離婚,就說她終於奪回屬於自己的公司,然後呢?對阿敘而言,那和她買股票賺進一大筆錢,沒什麼大差別吧。

  那……問問他有沒有交女朋友?如果她真的這麼問,阿敘一定要當她瘋了,沒錯,她是瘋了。

  都是藍品駽的錯,不該將溫情帶給她,不該讓她曬透了陽光,以至於現在……缺少陽光的日子裡,她倍感寒冷。

  真的,以前就算痛恨寂寞,但只要有一部電腦,寂寞無法侵犯她太久。

  由於阿敘不在線上,阿雪關掉Skype,拿起存摺,開始計算財產。

  她知道這很無聊,這種事有專業人士會幫忙她處理,但在這無聊到頂點的時候,有幾個數字可以數,聊勝於無。

  門鈴響起。是藍品駽!她直覺想。

  跳起身,她跑到門前,然而……她在門前停下腳步,懷疑自己幹麼這麼興奮。

  爺爺、奶奶已經不在,他不會帶來新的旅遊計劃,何況,她並不真那麼喜歡出門。

  人,讓她覺得厭煩。對,厭煩!她鄭重強調一遍。

  吸氣,她打開對講機,口氣恢復冷然。「哪位?」

  「賀青樺,哥哥交代我送東西過來。」

  阿雪按下鈕,讓他上樓,再打開大門,等待電梯送他上來。

  賀青樺,人人都說他是花花公子。因為他帥得太過,走在路上常有人誤以為他是韓星,對他尖叫。阿雪曾在他的陪伴下,到「公公婆婆」家參加宴席,那次,他們沒有搭車,而是選擇搭捷運。

  為什麼?他刻意的吧,刻意讓她明白,他有多受女性朋友的歡迎。

  她是這樣想的,但沒向他求證過。

  這幾年,賀青珩專心替她搶回公司股份,現在就算兩人已經離婚,他仍盡心替自己打理藍氏企業。她明白,這是他對她的感恩。雖然她已經強調再強調,她不喜歡當恩人。但——

  阿雪說:你不必這樣做。

  賀青珩卻回答:第一,我喜歡和新婚妻子在同一個地方工作;第二,藍氏企業給董事長的薪水很優渥。

  不管是哪個原因,賀青珩在藍氏企業留下了。因此不管是之前的四年或未來幾年,烽應電子將由賀青樺和他父親共同主持。當媒體知道帥到不行的賀青樺是烽應電子的總經理之後,對他的偏愛啊,不比對待當紅偶像差。

  賀青樺的女人緣比哥哥好上幾十倍,因為他帥,更因為他親切。他是風流大少,和對女人不屑一顧的哥哥有著天壤之別。

  噹,電梯門打開,他帶來一束白玫瑰和蛋糕、紅酒,發現阿雪等在門口,對她綻放一個魅力無敵的笑容。

  他笑容可掬地說道:「生日快樂。」

  他真的很好看,一個笑臉就會讓女人為他心醉,可惜她當過已婚婦女,對於好看的男人已經免疫。

  她冷著臉回答:「女人通常在十八歲之後,就不過生日了。」

  「難怪,哥哥從來不必為你的生日費心。」被打槍,賀青樺是人生第一遭。不過沒關係,他喜歡高難度的挑戰。

  「沒錯,所以這些絕對不是賀青珩要你送來的。」她指指他手上的蛋糕。

  「你猜對了,想知道我從哪裡得知你的生日嗎?記不記得那本八卦雜誌?上面有一張你和瑀棻的比較表——年齡,你勝;三圍身材,你勝;面容五官,你勝;家世財產、你勝;瑀棻只勝了兩項,文憑學歷和性格脾氣。」

  說了一堆,他以為阿雪會笑,但顯然他的風趣影響不了她的笑紋。

  「你的人際關係不是普通的糟。你應該多接觸人群、學學待人接物,那麼你會懂得,把生日禮物擋在門外,是不禮貌的行為。」

  她一點頭,把禮物接過手,冷冷地道聲晚安後,就要把門關上。

  「喂,壽星不應該做這種事。」

  她撇撇嘴角,「對前大嫂糾纏不清,也不是小叔該做的事。」

  「說錯了,不是前大嫂,是有名無實的掛名大嫂。」他笑得自信滿滿。

  「你又知道了,難不成你們兄弟情深,賀青珩把我們的閨房情事全告訴你?」

  他攤手,動作帥得會讓無知少女尖叫。「不必大哥開口,他那個人,死心眼,對愛情只有專注沒有妥協。」

  阿雪差點笑出聲,說到底,她竟然只是人家的「不妥協」。

  「我真的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出現?」皺眉搖頭,她並不需要前小叔的安慰或支持。

  「我記得我曾經說過,大哥後悔後,我要傾全力追求你。」

  「抱歉,我這種人在離婚後,不希望見到與前夫有關的任何人。」

  她承認自己的人際關係差到極點,幸而,她從不介意這一點。

  於是砰地,阿雪當著花美男的臉甩上門,對於之後不斷響起的鈴聲充耳不聞。

  十分鐘,賀青樺確定她的話沒有商量空間後,訕訕離開。

  呼,終於安靜了。

  阿雪回到沙發邊,坐在地板上,打開蛋糕。貪吃的阿飛聞到蛋糕的味道,連忙邁著小短腿和肥肚皮走來,它伸了舌頭去舔,蛋糕好吃,它越舔越上癮。

  「好吃嗎?阿飛,生日快樂……」

  打開瓶塞,酒量不怎樣的阿雪在乾掉一整瓶紅酒後,腦袋開始昏沉。她拿起白玫瑰,花辦一片一片剝下,幼稚地數著:生日快樂、生日不快樂、生日快樂、生日不快樂……

  然後她睡著了,在數到「生日不快樂」的時候。

  阿雪歪著脖子,趴在沙發邊緣,要知道,不正確的睡眠姿勢很容易讓人作惡夢,因此,困擾她多年的惡夢再度出現。

  阿雪夢見自己趴在潮濕的地上,裙子下擺露出的小腿不曉得沾上了什麼,黏黏滑滑的。她不知道這黏滑物是什麼,因為她的眼睛被蒙上帶著腥味的厚布。

  從麻藥中醒來的她,腦袋裡像被千萬個小人用力捶著、踐踏著,痛得她說不出話。

  然一個低沉的聲音緊繃了阿雪的神經,她不敢挪動半分,張起耳朵細細地分辨周遭傳來的訊息。

  陌生男人說話了。「是你要我開口勒索五億的,而我不過分到一億,你就捨不得了?小小兩成算什麼,要不,我幫你個大忙,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把你侄女殺了,到時你分到她四分之一的財產,我只拿兩億,你說怎樣?」

  他句子裡的「侄女」二字狠狠敲上她的知覺,阿雪嚇傻了,策劃綁架事件的竟然是她姑姑……

  「不乾不脆,考慮這麼久。你只要說聲好或不好,自然有人替你動手……」

  她竟然在「考慮」?

  彷彿一盆冰水兜頭淋下,寒冷密密麻麻地侵入阿雪的周身毛細孔,凍得她直哆嗦。阿雪想哭,卻不能哭,理智告訴自己,如果被歹徒發現她清醒,還聽見他們間的討論,自己必定被滅口。

  於是她咬住唇,狠狠地、恨恨地,咬出血痕。

  她會死嗎?她會活嗎?她好害怕,無止境的恐懼害怕……

  猛地一震,她醒了。

  清醒時不准自己墜落的淚水,在夢裡無限蔓延。

  她蜷起身子,縮緊雙臂,好冷……她像置身地獄……

  恍然間,她明白是什麼讓自己從惡夢裡脫身。門鈴!持續響亮的鈴聲!她踉蹌起身,衝到門邊,一把拉開大門。她不管門外是誰,就算是宅配送貨員都好,她需要一點點溫暖,一點點她還活在人間的證明。

  她閉上眼睛,撲進對方懷裡,緊緊地、緊緊抱住他的身軀。

  她發抖得很厲害,牙關顫慄得闔不攏雙唇。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

  品駽被她嚇到,想推開她,看看她有沒有受傷,可是她用盡力氣圈住他,不讓他推開。

  她在顫抖,像是遭受莫大恐懼。有誰侵入房子裡嗎?

  品駽張大雙眼,四下搜尋的同時,輕拍她的背,不斷重複地告訴她,「不怕,沒事了,有我在……」

  同樣的話,品駽講過幾百次,而這幾百次終於安撫了阿雪的恐懼。她漸漸不抖了,儘管理智尚未回籠,但直覺通知她,在這個男人懷裡,她可以不必害怕。

  品駽注意到她逐漸平靜下來,於是低頭輕問:「現在可不可以告訴我,發生什麼事?」

  這件事,她沒打算告訴任何人,以前不想、以後也不想。那是一個關於親人的秘密,即便再憎恨,她都不願意說出來。不管害誰被關進牢裡,爺爺、奶奶會傷心,表哥、表姐會家庭離散,不想啊……她不想的……

  如果她的理智有兩成存在的話,她絕對閉嘴不語,但酒精驅逐了理智,她只剩下潛意識。

  於是,她順著誘哄自己的好聽嗓音,張開自己的嘴巴。

  「姑姑指使人綁架我,她捨不得給歹徒一億。歹徒還問,要不要直接殺掉我,她可以分到更多……」

  她顫巍巍的聲音重重地擰上品駽的心。

  這才是真正的原因?因此當年她敵視她的姑姑、姑丈們,刻薄而惡毒地不給他們留下餘地,還有她驕縱任性地逼自己不準出國,因為他是她唯一的安全信賴?

  「阿雪,告訴我,誰綁架你的?」他勾起她的下巴,急問。

  恍恍惚惚間,她抬起雙眼,似乎在注視品駽,可眼睛並沒有聚焦,她還在作夢,沒認出站在自己面前的是誰。

  她搖頭,表情無辜且無助,好像回到了十四歲那年,她還是那個在面對困境時只能發脾氣,卻無力解決的小女生。

  品駽憤怒了,他氣恨自己。

  當時該追根究柢問出答案的,他不應為了害怕造成二度傷害,始終避談綁架事件,讓她帶著恐懼度過許多年。難怪她說起親人時,總是流露出不屑;難怪她痛恨姑姑們,十年如一日……

  當時他在做什麼啊,怎沒發現她的惶恐,怎能以為她只是在鬧大小姐脾氣?

  品駽很生氣,生氣得無法自抑,但阿雪在他懷裡,他必須顧慮。於是他彎身,打橫抱起她。

  一落入他懷中,阿雪像找到安全定位似的,舒服地輕囈一聲,蜷起身子,任憑酒精再度催她入眠。

  她睡著了。品駽帶她回房,可她不願意離開他的懷抱,於是他與她並躺,手臂環住她小小的身子,心疼地注視著她的臉。

  他輕輕地吻上她的額間,柔聲承諾,「別害怕,我在,我會一直在,再也再也不離開……」

  ※ ※ ※

  隔天,阿雪宿醉得下不了床。品駽來來回回忙得不得了,忙著將她滿櫃子的衣服裝箱,她頭痛欲裂,阻止不了他的奇怪舉動,只能捧住發漲的腦袋,哀號問:「你到底在做什麼?」

  「你必須搬回去和我住。」他的口氣篤定,沒有商量空間。

  「為什麼?」嘶,她倒抽一口氣,頭痛欲裂。

  「因為你是我妹妹。」

  悶哼一聲,她抓起枕頭蓋上自己的臉。她開始痛恨了,在痛恨「恩人」這個詞彙之後,跟著痛恨起「妹妹」。

  等到再次清醒,阿雪已躺在老家的公主床上,底下有很多隻鬼的那張床。儘管迷迷糊糊,她也知道品駽幫自己搬家。

  她拒絕過嗎?當然有,可品駽不太理會別人的拒絕,而當時她正為宿醉而痛苦,所以他的話題一轉二轉,她整個人就被轉往他要的方向。

  張嘴,像瀕死的魚,她長長地呼了一口氣。

  側過臉,卻迎上一張溫暖笑臉。賀青珩說過,品駽是顆大太陽,身為冰山代表的他,很難跟這種人建立親密交情。如果他的理論成立,那麼她也該與品駽保持距離,因溫室效應逐漸發燒的今日,雪后該為地球的溫度盡一分心力。

  但人類是貪戀溫暖的恆溫動物,具有向光性,她再冷血,血管裡仍緩緩地流動著三十七度c。

  「醒了?」他暖暖地笑著,笑得她的心糊成一片,讓她聯想起那年,在太陽底下曝曬的冰淇淋。

  她沒回答,只是靜靜地看他。儘管有些冷場,但暖場是他的強項,所以品駽溫和一笑,沒把她的冷眼放在心上。

  「我幫你帶了一部分的衣服、鞋子和日常用品回來,剩下的,搬家公司下午會幫我們送過來。」

  她皺眉問:「阿飛呢?」

  「我把它關在隔壁空房,放心,下午搬家公司會連同沙發和它的房子都搬進來。我可不可以跟你打個商量,就讓阿飛待在那裡,別讓它進你的房間,我對貓毛嚴重過敏。」說著,他揉揉鼻翼,表情清純得一如當年的陽光少年。

  他過敏關她什麼事?阿雪惡意的眉頭一揚,品駽則皺皺鼻子,知道自己慘了。

  「你看,我帶了什麼過來?」轉開話題,他拿起故事書,在她面前晃兩下。那是她擺在床頭那一本。「你還是喜歡雪后啊?」

  她聳聳肩,不回答。

  「躺過來,我再念一遍故事給你聽。」他伸出左手臂,她沒有立刻靠過去,他不以為意,打開書本開始念。

  傳說雪后居住在一個漫天冰雪、杳無人煙的地方,真正見過她的人很少,但見過的人都說,雪后長得美艷動人,精緻的五官就像絢麗耀眼的雪花一般,讓人無法轉開視線,她只要輕輕向人掃過一眼,那人就忍不住想追隨她的腳步、前往冰雪國度……

  阿雪認真聽著品駽說故事,雪白的窗簾迎著風,吹得翻騰不已,像穿著雪白舞衣的芭蕾舞者,不斷地變化姿勢。她錯覺,他們回到那年夏天,一張大床、兩個人,她靠在他懷裡,溫暖而心靜。

  不自覺地,她挪移自己的身體,不自覺地,她碰上他的手臂。

  那個全身雪白的冷酷皇后啊,將自己封鎖在冷冷的高山上,用雪磚一塊塊堆疊起城堡,陽光下射出冷酷光芒。

  所有人都害怕雪后,她走過的地方,小鳥墜跌、鮮花凋萎。她是那樣的美麗卻又讓人心驚……

  她靠進他懷裡了,品駽收攏手臂,正在講故事的嘴唇微微揚起,他的懷抱是她幸福的源頭。

  書本一頁頁翻去,故事一幕幕前進,雪后、國王、騎士,小女孩的夢在他們的生命裡成形。

  合上故事書,品駽講起另一個故事。

  「我在美國的書店裡找到這本書的英文版本,便買下寄回來給你。可是,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曉得你已經離開家裡,那份禮物始終沒送到你手上。」他的口氣裡帶著一絲嘆息。

  阿雪沉默。她連他都不要了,怎還在乎要他的禮物?

  「我問母親,她說忘記把禮物收到哪裡去,後來我又回書店找,卻無論如何都找不到,打電話問出版社,才曉得那本書已經絕版。他們建議我到舊書店找找看,於是我每個假日都穿梭在舊書鋪裡,卻始終找不到同一本書。」

  那時他惶惶然,生怕緣份只給人們一次機會,而他錯失了那本書的同時,便也錯失了阿雪。

  「我後悔過,我不該去美國念書的,我應該對母親再堅持一些。」

  她不喜歡這個話題,過去的已經過去,再多後悔也改變不了從前,於是她企圖從他懷裡抽身,但他使了力氣,不讓她離開,兩次失敗之後,她不再浪費力氣,乖乖待在他懷裡。

  他順從她的心意,改變話題。

  「阿雪,昨晚你喝醉了。」

  她還記得,是賀青樺惹的禍,那種風流男子天生就是闖禍精,走到哪裡都要讓女人因他而倒霉。

  「你說,當年綁架你的是『姑姑』,哪一個姑姑?」

  什麼?他從哪裡聽見這件事?仰頭,她對上他的視線,半晌後明白,那是出自她酒醉後的大嘴巴。唉,宿醉痛苦,酒後真心帶來的麻煩也痛苦。

  「連我也不能講嗎?對不起,是我讓我們變得生疏。」他口氣裡的濃濃自責,讓她情不自禁地鬆了口。

  嘆息一聲,她道:「我不知道是誰,我只聽見歹徒和她交涉。歹徒說,可以代勞除掉她的『侄女』,讓她分得四分之一的財產。」

  「你回來之後,為什麼隻字不提?」

  「我並不確定是誰,而且我害怕被滅口,也害怕姑姑被關,讓表姐、表哥們失去媽媽。」

  她膨脹的想像力,甚至想像了她爸爸不是因疾病死亡,而是死於姑姑們的集體謀殺。於是她害怕,像隻驚弓之鳥,只有在品駽身旁時,才讓她稍稍放下恐慌,可是最終,他選擇放開她。

  「對不起,我應該問清楚的。」

  「你問清楚又能怎樣?當時你不過是個高中生,一個在藍家微不足道的青少年。」她搖頭,不想再提。

  她說的對,當時他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青少年。他嘆息、他心疼,他撫著她的頭髮,捨不得她經歷過的困境。

  阿雪見他凝望著自己,眼底有著太多的關心,多到她幾乎承載不起,不應該這樣的,他的眼光容易造成誤解,若一不小心,令人對他交付真心,怎麼辦?

  她只是妹妹,不是情人,不可以用那種甜得膩人的目光來令她沉醉。

  別開臉,阿雪逼自己不能多做想像,可他扳過她的臉,用他擅長的溫柔堅持,教她移不開視線。

  他對她笑著,那個笑容裡有著太多的寵溺與包容。「你想不想到公司上班?」

  「為什麼?」

  「這樣我可以隨時隨地見到你,而你不會離我超過三公尺遠。」品駽立誓,從今天、從此刻起,他再不容許任何人、事離間他們兩人。

  他的提議很誘人,想到他永遠在自己的視線三公尺內,望著他,她眼光閃閃。

  「我不懂公司業務。」她遲疑。

  「你不需要懂,有我在。」他環過她的身體,像小時候那樣,給她足夠的安全感。

  「我去那裡做什麼?」阿雪一問再問,也像回到好奇的童稚時代。

  「去認識舅舅的心血,去看看賀青珩的豐功偉業。」

  提到賀青珩,他忍不住咬牙切齒。品駽始終不明白阿雪為什麼讓他繼續待在那個位置上,不過當他發現公司負責人的名字換成阿雪而不是賀青珩時,心底的不滿稍稍平息。

  「青珩說,公司有今日的規模,你功不可沒。」賀青珩相當欣賞品駽,雖然品駽屢次破壞他的奪股計劃。

  品駽坐起身,盤起雙腿,低頭望著賴在床上的阿雪。許久,他認真問:「你不氣他?」他以為,她痛恨背叛。

  「生氣可以改變什麼?」

  「他和你結婚之前,已經和江瑀棻在一起。」

  「然後呢。」

  可笑的是,她以為自己主導了所有計劃,沒想到自己是賀青珩計劃中的一顆棋子。人外有人,第一次,她承認自己並不聰明。

  「他欺騙了你的感情。」

  欺騙是真,至於欺騙感情……沒有那麼嚴重。他們之間只是朋友,雖然她一再表明,自己不需要朋友。

  「在婚姻的開頭,沒有人會認為自己的選擇是錯誤,總要走到尾聲才會恍然大悟,原來路早就走歪了。婚姻的成功率和失敗率是一半一半,我只是恰巧在失敗的那一半裡。」

  「你悲觀了,台灣沒有那麼高的離婚率。」

  「你以為持續待在婚姻裡,就代表成功?許多人無法離婚,並非是因為還能在婚姻裡面找到幸福感,而是累了、倦了,卻沒有多餘的體力改變現況。離婚不是最糟的狀況,無能為力才是。

  「我很慶幸,自己在二十五歲,還有體力和勇氣的時候,結束一段錯誤的婚姻,而賀青珩他只是做了自己該做的事。」別人不懂沒關係,但她還能不知道自己和賀青珩是什麼關係?

  「聽起來,你在替他說情?」

  「他是個人才,對藍氏而言,留下他,對公司百利無一害。」而品駽還要分一半心力照顧自己的公司,她不想把他累出病來,像……她爸爸那樣。

  「你不進公司,和他的存在有關係嗎?」

  她搖頭。「我不進公司,是因為沒必要,那裡沒有需要我攪和的地方。」

  何況,待在品駽視線所及的地方,萬一她產生誤會,萬一她讓感情沉淪,到時要輪到誰來倒霉?聰明的人會在錯誤產生之前修正行為,愚昧的人才會明知錯誤在眼前,仍一意孤行。

  「那是舅舅的心血。」品駽再度重申。「試試看好嗎?就當證明,證明你不進公司和賀青珩沒有關係。」

  她不懂自己幹麼去證明這種事情,但在他殷切的眼光中,那個「愚昧的人才會明知錯誤在眼前,仍一意孤行」的論點被她遠遠地拋諸腦後。都說他這個提議已太誘人了,偏他又用那樣迷人的嗓音與眼神,加入說服她的行列……

  她竟然點頭了!

  他滿意她的答案,一高興,直覺地揉亂她的頭髮,像小時候常做的那樣。

  她也是直覺,拿起枕頭就往他身上丟。品駽下意識搶過枕頭,回敲她一記,她則跪起身,抽過另一個枕頭,打上他的頭。

  他用手臂擋了,她不放過他,跳起來,抓緊枕頭連連敲他七八下,而後他大笑、她也捧腹,她的笑讓他看傻眼,好久好久了,她冷然的臉龐,不曾出現過真心的笑靨。

  回來了,很好,回家了,更好。他發誓自己會一天比一天更努力,將她變回過去那個善良熱情、活潑可愛的白雪公主。

  他們玩得開心,笑聲越來越大,動作攻擊之餘,加上語言暴力。

  「你說有在健身,卻練出這種體力,真是白練了。」她嘲笑他。

  「看不起我的體力,看來我要好好展示自己的肌肉性能了。」

  說著,他作勢跳起來,阿雪一嚇,向後仰倒。他壓在她身上,右手在她胳肢窩裡搔癢,她尖叫、她大笑,陣陣笑聲傳出房門外。

  經過很久,笑聲稍停,他才低啞著聲音在她耳邊說:「阿雪,我很想你,謝謝你回來。」

  又一次,她忘記自己的理論,忘記他們之間不過是兄妹,她在他發射出來的溫暖漩渦裡,徜徉愜意。

  他們都不知道,門扇外頭站著一個人,從雪后的故事開頭,她就站在那裡,臉上帶著化不開的糾結。

  她是小燕,那個總是跟在品駽身邊,與他形影不離的小麻雀。

  她早明白品駽心底的女人是誰,可已經過去那麼多年,她很訝異,怎麼那份感情還未熄滅?藍伊雪已嫁過別人,是已婚女人,她從不珍視、看重品駽的感情,為什麼他還要持續為她付出?

  長久以來,是她留在他身邊,和他分享喜悅、成就、孤獨和挫折啊……小燕緊咬牙,很是怨恨。

  他們的笑聲像魔音,一陣陣錐刺著她的心。

  小燕很不甘心,不甘心自己明明比藍伊雪更早認識品駽,不甘心自己愛他更長久,不甘心到頭來,自己的努力竟是換來一場空。

  她重重喘息,起伏不定的胸口對應著她充滿恨意的雙眼,她不會放手的,她早早學會,唯有比人強勢才能獲得所要的。

  換上一張平淡的笑臉,她輕敲兩下房門,裡面的笑聲停了。

  她伸手打開房門,房裡兩人交纏的身軀讓她心碎,可她咬緊牙關,笑得一臉無害,甜甜說道:「藍小姐、品駽哥,樓下有位賀先生來訪,是不是……」

  發現她,阿雪倏地變換臉色。小麻雀為什麼在這邊?

  「你先下去,我和阿雪馬上下樓。」說著,他側過身,捏捏阿雪的臉頰說:「快起來、洗個澡,打扮得光鮮亮麗,別讓賀青珩以為沒了他,你過得不如意。」

  阿雪沒聽見品駽說什麼,只直直盯住小燕的背影,待房門關起,她坐起身,正色問:「為什麼她在這裡?」

  「她的房東要出國,急售房子,而小燕臨時找不到住處,於是我想這裡空房間很多,就讓她搬進來,也可以互相照應。」

  互相照應?是啊,他們已經在美國「互相照應」許多年,現在繼續照應下去,理所當然。那麼……他逼她搬進來,也是因為空房間太多?

  「阿雪,不准胡思亂想,小燕只是妹妹,我們一起在孤兒院裡長大的。」

  她輕哼一聲。「你的妹妹還真多。」

  下床,阿雪別過臉,擺明不爽快,接著,她走進浴室裡面、關門。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3-3 05:14 PM

第六章

  阿雪壞,明知品駽對貓毛過敏,還刻意把阿飛抱到自己的床上,害他一進她房間,就噴嚏打不停、眼紅耳朵癢。

  為什麼她那麼壞?

  因為她有那麼一點想法……想用阿飛讓品駽離自己遠一點。

  重申,人與人不應該太靠近,若是養出幾分感情,往後就會受苦。她不喜歡吃苦,所以連甜食也一併拒絕。

  可是藍品駽是個怪人,怪到不行的怪人,他寧願把衛生紙折了,塞進鼻孔裡、寧願戴上兩個大號口罩,也要在每個夜晚進入她的房間,陪她說話聊天,然後重複念著重複過幾百遍的童話故事。

  她很堅持,而他同樣固執。她告訴自己,她的心腸很硬,不會被他的鼻涕軟了心,而他也固執地以為自己的臉能起到「鐘魁」的作用,鎮壓她床底下的小鬼,因而絕不取消夜間約會。

  就這樣,堅持度很高的阿雪在一個星期後棄械投降,她讓下人徹底清理自己的房間,然後讓阿飛展開獨居生活。

  這是品駽贏得的第一場勝利,並且他自信滿滿、再次確定,自己有能力改變阿雪,將她變回以前的熱情女孩。

  兩個星期過後,阿雪到藍氏上班了,這是品駽的第二場勝利。阿雪掛的頭銜也是副理秘書,只不過她這位秘書坐在品駽的辦公室裡面,而小麻雀坐在辦公室外面。

  她也配備了一部電腦和一張辦公桌,只不過她的電腦是用來打電動、玩股票、網購,不做半點正事,害她領薪水領得很心虛。

  最有趣的是,每次只要她和賀青珩碰在一起,品駽就會變成老母雞,張開兩手把她護在身後。

  阿雪覺得莫名其妙,偏偏賀青珩的曖昧笑臉讓人很不爽,就像現在這樣。

  阿雪一屁股坐在賀青珩桌子上,桌面很高,她兩條腿構不到地上,就懸在半空中,東晃西晃。

  「你老婆為什麼不來上班?怕和前任老婆面對面,還是怕人家背後竊竊私語,罵她臭小三?」

  他一指戳上她的額頭。「她懷孕了,最近孕吐得很厲害。還有,她不是小三,你才是小三。」他沒好氣地瞪她兩眼,續道:「我老婆問你,這幾天晚上有沒有空,她想請你吃飯。」

  她笑笑,聳肩略過後面幾句,繞回原話題,驕傲說道:「我不怕人家背後講話,我來上班了耶。」

  「上班很厲害嗎?有本事來坐我的位置試試,別只會躲在藍品駽身邊,打打電動、逛逛網購。」

  他抱怨得沒道理,她會玩股票,但不懂如何經營一家公司,否則當年也不用藉假結婚來奪公司。而且,是他自己硬要扛這責任的,怎麼現在卻怪到她頭上?

  「幹麼講這樣?公公、婆婆不喜歡小三姐姐,根本不可能讓她進烽應電子上班,可小三姐姐又事業心旺盛,所以你待在藍氏不是很好嗎?可以賺錢、可以發揮潛力、又可以夫唱婦隨,這叫做一兼二顧,摸蜆仔兼洗褲。」

  「況且我把藍氏企業搶回來的目的,不是把它弄倒,讓我坐上你的椅子,不出三個月,你四年的心血就報銷了。」

  「那是你的事,反正現在藍氏的負責人是你。」

  「不然,我去生個女兒嫁你兒子,你這個未來公公就先暫時管理,反正等我Game Over,公司一樣要落入你們賀家手中。」她敲了好算盤,雙手為他奉上。

  「你要跟誰生女兒?那隻懶阿飛嗎?那是要有對象才辦得到的事。」他回給她一個皮笑肉不笑。

  「男人滿街跑,搞個一夜情不困難吧?」

  「你少動歪腦筋。不要老把婚姻當兒戲,玩一次夠了,下次認真點,替自己找個可以依靠終生的男人。」忍不住,他一記敲上她的頭。

  她揉揉被敲痛的頭,無奈道:「靠人不如靠己,我又不需要找長期飯票,幹麼把找個好男人當成終生目標……說到這個,賀青樺是不是快把烽應搞倒了?」

  「怎麼說?」他不懂話題怎麼會繞到自家弟弟身上。

  「他一天一束花,說要追求前大嫂,賀先生,我不堪其擾耶,可不可以請你轉告令弟,如果烽應缺周轉金,我不介意再匯個十億過去,但請他不要用這招來嚇我,我的肺很虛弱,受不了花粉荼毒。」

  更冤的是,又不是她去招惹賀青樺的,可是每次他鮮花送來,品駽就要對她擺臉色,跟她結仇。

  「青樺不好嗎?想追求他的女人可是排了長隊伍的。」

  賀青珩來到她身邊坐下,和她並肩齊坐。越是和她認識得久,他越是明白,阿雪並非表面所見般冰冷,她只是習慣用冷漠與人保持距離,因為她深信投注感情,最終換來的一定是絕心。

  「既然有那麼多女人排隊,他哪有閒時間來找我的碴?」她橫了賀青珩一眼。

  如果賀青樺那傢伙不是也姓賀、更不是她這個前夫的弟弟的話,她絕對會找黑道給他毀容,拯救天底下的清純女性。

  「笨,他不是找你的碴,他是欣賞你。」

  他的手肘靠上她的肩,重得她的肩斜歪一邊。但她沒推開,因為那是看在「江某人」的份上……

  是她的錯,收下「江某人」的藍莓乳酪,再收下她的手工餅乾、葡式蛋塔、又吞了人家幾個愛心便當。最重要的是……那些食物,她愛得不得了。

  「賀青樺是欣賞我的身家財富,還是我不討人喜歡的個性?」她不以為然地搖搖頭。會喜歡她的男人,不是瘋了就是傻了。

  「連青樺這樣條件這麼好的男人你都看不上眼?那你想要哪一型的?藍品駽那一型?」他吊起眼睛,又笑得讓人很火大。

  說人人到,品駽沒敲門、沒讓門外秘書先通報一聲,就失禮地闖進董事長辦公室。

  當他看見賀青珩把手肘靠在阿雪的肩上,兩人之間呈零距離時,臉色瞬地鐵青無比,太陽駽瞬間變身成鬥雞駽,走到阿雪身邊,一把將她拉下桌。

  他怒視賀青珩。「如果董事長想找我的秘書,請透過我,不要私底下約見。」

  阿雪不解地看著品駽,他是哪根神經不對勁?轉頭,她再度發現賀青珩又拉扯出討人厭的笑臉。奇怪,他明明人長得就還不錯,為什麼要笑得讓人想K。

  「問題是,不是我找貴秘書,而是貴秘書來找我,不然……」他攤攤手,比比辦公桌上面的文件。「我忙得很。」

  她忍不住、忍不住了!阿雪從品駽的大掌裡抽出手,走到賀青珩身邊,一腳踢上他的小腿,恨罵道:「你還可以再笑得更討人厭一點。」

  看著兩人的「親暱」,脾性無敵好的太陽駽竟然從鼻孔噴出火焰。

  不明究裡的人,看到他這罕見的表情,恐怕會嚇一大跳。

  品駽再次衝過來,一把拉住阿雪要將她往外帶,而賀青珩卻故意在這個時候佯裝突然想到什麼似地,大喊一聲,「等等。」

  「什麼事?」

  阿雪和品駽異口同聲,差別在於,阿雪是真心想問「什麼事」,而品駽的口氣卻是「你到底有完沒完」。

  賀青珩從辦公桌抽屜裡拿出一個盒子,並從裡面拿出一條粉色水晶項鏈。那是江瑀棻想送阿雪的,因對於搶走人家用二十億買下的老公,她有深切的愧疚感,因此送她聽說可以為人招來桃花的粉色水晶,但願未來阿雪的桃花朵朵開。

  賀青珩帶著挑釁走近他們,並向品駽拋出調侃眼光,接著他解開項鏈,親暱地為阿雪戴上,並在耳邊用只有她一人聽得見的聲音說:「瑀棻說,粉色水晶可以讓你更有男人緣。」

  阿雪不置可否地看了看胸前墜鏈,直覺回話,「那麼好?發財了,還是中樂透,竟然買禮物送我。」

  「幹麼講得好像我很小氣?」他用手指輕敲她的額頭,再捏捏她的雙頰。

  「你對我慷慨過嗎?」她抓下他的手,瞪他一眼。

  藍品駽腦袋撞牆,賀青珩的也不正常。她不記得自己與他有這麼熟,熟到可以做這種小情人之間的親暱動作,真不曉得是冰山被江瑀棻給融了,還是他的神經線沒絞緊?

  「誰讓我老婆比我富有。」他一笑,勾住她的脖子。

  這個小右勾,讓事情變得很大條。

  只見品駽雙眼暴張,眉目一擰,用足全力,把賀青珩的手臂給拽下來,他不給阿雪反應的時間,直接攬住她的肩頭,一把將她帶出董事長辦公室。

  他走得飛快,她被迫地被他推著往前跑,好像後方有飛彈三千顆,顆顆都以他們為射擊目標。

  經過走廊時,許多員工笑著對「太陽駽」打招呼,可太陽先生把他們當后羿,不給好臉色。

  進入電梯,同電梯的員工習慣性找話題同他聊,可他板著一張臉孔,讓每個人的尷尬指數瞬間爬升。

  他們經過小麻雀的辦公桌前,對方比較懂得察言觀色,所以半句話不說。可她不說,太陽卻發話了。他講:「不准任何人進來打擾。」

  喀擦,門打開;碰,門關上。

  來到勢力範圍內,他終於鬆開她,兩手橫在胸前,目光灼烈,害得雪后差點被他的視線融出兩個大洞。

  「你哪裡不對……」

  她的口氣屬於禮貌性問候,可他卻像裝飽飽的水球,被她一個小小的聲音,砰!戳出個大水洞。

  「你才哪裡不對,忘記了嗎?賀青珩劈腿,對你們的婚姻不忠,他還有個兩歲的兒子。」

  「然後呢?」

  「他對不起你。」

  她點點頭,又問:「然後呢?」

  「為何你還可以心無芥蒂,跟他那麼親近?」他被她一句一句的「然後呢」氣得鼻孔冒煙。不知道這種病症,耳鼻喉科會不會醫?

  「是上帝說的吧,要原諒你的敵人。」

  阿雪說這句話,純粹是想把品駽氣得半死。為什麼?因為……有趣吧?人們會期待沉穩的男人發飆、溫柔的男人起肖,就像誰都喜歡看見漂亮女明星的醜照,或偶像男星摳腳。

  「你有這麼好心,為什麼不原諒阿姨、姨丈,和他們握手言和?」

  這句話,踩到她的罩門了。

  握手言和?對親侄女下手的人值得她原諒嗎?何況當她爸爸在世時,還長期供養他們。

  阿雪轉變臉色,她不是噴火龍,她是雪后,所以凝起眉目,冷淡地說道:「就算賀青珩對我不忠,但第一,他沒有找人來綁架我;第二,他是幫我這個無能的負責人讓公司賺大錢的重要人物,我損失不起他;既然損失不起、對他巴結幾分又如何?第三,說不定我會和他舊情復燃,屆時輪到我當小三,把江瑀棻的老公搶回來,成為最終的勝利者呢。我只是不明白,我好不好心、和他親不親近,跟你……有什麼關係?」

  說完,她和賀青珩一樣挑釁他,手指勾起粉色水晶項鏈。招桃花嗎?她就給它天天戴,看看自己能不能變成桃樹,春風一吹、桃花開滿園。

  他吸氣、呼氣,聲音很大,好像他鼻子上面裝了打氧機。

  他瞪她,久久不說話。見他無語,阿雪轉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按下內線、擴音鍵,刻意再惹他發一回火氣。

  「喂。」

  賀青珩的聲音傳來,品駽的眉頭鎖得更緊。

  「你剛剛提的,吃飯那件事……」

  「怎樣,有空嗎?」

  「這兩天不行,星期天好不好?我們約中午。」

  她想順便逛逛百貨公司,給阿敘那隻小狼狗買件羽絨衣。冬天快到了,紐約的大雪可是會凍人的。

  「可以啊,我去……」

  品駽再忍耐不住了,喀地,很沒品地將電話掛掉。阿雪抬頭問:「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知道。」

  「所以你也明白,你正在剝奪我的人身自由權?」

  「我不剝奪你的自由,除了賀青珩,你可以跟任何一個人親近。如果你在意的是一個可以幫公司賺錢的人,我來。」

  他來?有沒有說錯,他有自己的公司要顧,一個星期只能在藍氏上三天班,他當自己是無敵超人?

  她嘆氣,「你別做無聊事了,我和賀青珩之間與你無關。」

  「當然跟我有關係。」

  「有什麼關係?」

  「因為我喜歡你、我要追求你,我已經錯過你一次,不想再錯過你第二回!」一口氣,他把滿肚子心願全掏出。

  什……麼?阿雪發傻。

  他不在乎她是二手貨?他不介意她與他的母親是敵對立場?而且,他身邊不是還有一隻小麻雀在等候?他……

  「你、你……說……」

  她Lag了,阿雪緩緩抬起僵硬的脖子,緩緩看向眼前的男人,緩緩地試圖對他的話做出正確反應。然後,一個不在預料中的吻落下,她的心被強力電流擊中……

  ※ ※ ※

  那是,她的……初吻。

  她在發呆三十秒後,還是不知道該怎麼做出正確回應。

  她只會習慣性地掛起雪后的面孔,冷淡地問:「你想和我談戀愛?」

  她的口氣很理智,雖然腦袋裡跟理智有關的那個區塊,已經徹底被砸爛。

  他不知道是吻得很爽還是怎地,竟無視於她的冷淡,熱情地迎向她,並且笑咪咪回答:「是啊,懷疑嗎?」

  她當然懷疑,在她的觀念裡,她認為這意謂著下一步就是如膠似漆、感覺良好,再下一步就是手到擒來,接在後頭的則是背叛、反目、分手……

  她認為所有的感情都會以這種方式做結束,至於那些一輩子不離不棄的愛侶,他們的前世大概是「羅密歐與茱麗葉」或「梁山伯與祝英台」吧,因為得來不易,才守得比別人長久。

  她和品駽不會是羅茱或梁祝,所以愛情還真的不必了。

  但在她準備講幾句刻薄話,企圖打消他突如其來的念頭時,他下定決心的認真表情阻止了她。他說:「放心,我會讓你了解什麼是真正的戀愛。」

  他強調「真正」兩個字,彷彿要對比出賀青珩給她的愛不夠純正,唯有自己對她的付出才算真正的愛。

  然後,自從那天起,品駽就開始和她談「戀愛」了。

  每天晚上,他都躺到她的床上。

  因為阿雪不再是萬般不計較的幼兒,同樣的故事已經滿足不了她的胃口,於是他的故事變得多元化了起來。

  故事從他在孤兒院裡的生活開始,全是一篇篇的心酸血淚史,於是她有點明白,為什麼人家待他兩分好,他就會卯足全力、回饋對方。所以他對四姑姑是那樣,對小麻雀也那樣。

  他說,當年正在成長中的自己很容易饑餓,常常餓得頭昏眼花,而小麻雀對他很好,老把自己的飯分他一大半。

  聽到這裡,阿雪很高興,因為對他而言,小麻雀和四姑姑都一樣,都歸類於「恩人」那部分,更高興的是,他對小麻雀除了兄妹情之外,再沒有其他。

  說完孤兒院,他又講起初進藍家的心情。然後,意外地,她得知,原來他喜歡她……不是一年、兩年的事。

  他說:「原本我打算在念完書回國後,正式追求你,不管這舉動會不會引出你那些表哥、表姐們的刻薄話,我都決定要這麼做。」對他而言,驕傲自尊和藍伊雪相比,他選擇後者。

  阿雪問:「你確定自己喜歡的是藍伊雪,而不是藍歷評留下的巨大財富?」

  他沒有因為阿雪的話板起臉孔,反而溫和解釋,「這就是我在美國時那麼拼命的主因,我一面念書、一面組公司,我想要擁有和你旗鼓相當的財力,我並不介意落人口實,但介意你用特殊眼光看我。」

  「我計劃用那一成六的股票當聘金,把你娶進門,我樂意和你去辦夫妻財產分開制,舅舅的錢是你的,我不會動它半分。」

  之後,他講起美國的求學生活。他說自己沒心情交女朋友,因為工作和學業占去了他所有的時間,每天睡滿六小時對於那時的他而言是很奢侈的事。誰知道,在他完成學業前夕,竟然接到她要嫁人的消息。

  他說:「之後,我拼死拼活把論文完成,還上網調查所有關於賀青珩的資料。我告訴自己,如果他有一點點不好,如果你有一點點的不樂意,我都會阻止你走進那個婚姻,可惜,他是個無懈可擊的對手,如果我早知道他和江瑀棻……」

  講到這裡,他面目猙獰,枕在她腦後的手臂肌肉發硬。

  阿雪笑著轉移話題。「因此我可以下這樣的結論嗎?」

  「怎樣的結論?」

  「你和小麻雀沒有一腿?」

  「你在想什麼,我講過很多次,她只是妹妹。」

  「你也說我是你妹妹。」

  「那是因為……」他嘆口氣續道:「之前是因為我太窮而你太小,除了兄妹,我不能有別的立場。」

  「之後呢?」

  「之後你嫁給別人,我想待在你身邊,卻不想給你帶來負面影響,而兄妹是在一起的最好身份。」

  「我離婚後呢?」

  「帶你回家後,我想你剛離婚,不願意給你太大的壓力……」

  這個溫吞的男人啦,如果不是賀青珩對他的刺激太大,或許他真的會按部就班慢慢來?阿雪苦笑。

  以上,是他們晚上的戀愛行程。

  有沒有用?應該有,他不間斷的溝通,讓堅信「戀愛的最後一步是分手」的阿雪,產生動搖。

  再談談兩人白天的戀愛行程。

  品駽很忙,但再忙也不會讓阿雪離開他的視線範圍。

  因此除了藍氏裡頭有阿雪的辦公桌,他自己的公司裡頭也有一塊阿雪的辦公區。

  說實話,她喜歡品駽的公司甚於藍氏,因為他選擇的事業是所有女人都會喜歡的。品駽代理了美國的幾家服飾品牌,現在在百貨公司裡都有相當好的業績。新的一年,他打算開始培養台灣的本土設計師。他信誓旦旦,給他十年,他的公司規模將遠遠超越藍氏。

  聽見這種誓言,阿雪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不過有一點倒是讓她挺樂的,因為品駽的公司裡,只有藍伊雪的位置,沒有小麻雀的座位。換言之,她可以順理成章、一個星期黏他七天,而小麻雀只有三天的份。

  這種贏沒什麼大意義,但就是能讓阿雪心情愉悅。

  一天一天過去,她開始相信戀愛也會出現好結果。一天一天過去,她漸漸放任自己全心享受品駽的付出。真正的愛情啊……原來不必做太多的事,就能讓兩人同時感到幸福。

  ※ ※ ※

  賀青樺又送花來了,這次是他本人親送,送到阿雪家。

  看見他,小麻雀樂得很,連忙打開門,把賀青樺迎進來。她通報阿雪,又送茶切水果,盡其所能地熱情招待。

  接著,阿雪下樓,品駽也跟著下樓,早該退場的小麻雀卻不想離開,她走到廚房和客廳中間的通道,偷窺三人的互動。

  賀青樺想向前一步,卻讓品駽搶先,擋在他和阿雪中間。

  「阿雪,今天是假日,你有沒有空?」他側著臉,對品駽身後的阿雪說話。

  「有事嗎?」回答的是品駽,但賀青樺假裝沒看見中間的第三人。

  「我爸媽很想你,想邀你到我們家坐坐。」

  「很抱歉她沒空,今天我們要去……陽明山,對不對?」說完,他轉頭問阿雪。

  有嗎?有這個計劃嗎?為什麼三秒鐘之前,她不知道?

  「這樣啊,阿雪的哥哥,可不可以麻煩你稍微讓開,我想送花給阿雪。」

  他把「哥哥」兩字講得特別大聲,提醒品駽注意自己的身份。

  「對不起,阿雪的小叔。阿雪對花粉過敏,如果不是太麻煩的話,請你出去的時候,順便把花帶走。」品駽不客氣,也跟著加大音量地發出「小叔」兩個字。

  阿雪聽了好笑,溫柔的品駽也有同人針鋒相對的時候。這就對了,當老闆的哪能一味地放軟,這樣容易被員工吃死。

  「容我通知你一聲,我不是阿雪的小叔。她已經和我哥哥離婚了,而我,正準備追求她。」

  說完,他繞過品駽,硬要把鮮花往阿雪身前送,但阿雪還沒接穩,就讓品駽單手抄走。哇,他在美國時是不是打過NBA?

  「很好,那麼我也通知你,我不是阿雪的哥哥,很多年前就不是了。現在我和她,已經正式交往。」

  說完,品駽惡意地抽出一朵玫瑰,撕下一片花辦。「阿雪愛你、阿雪不愛你、阿雪愛你、阿雪不愛你……」他沒耐心一辦一辦地撕,後來乾脆一撮一撮地撕,最後花蕊連同花瓣一口氣扯了下來,那時他恰好念到「阿雪不愛你」。

  他把剩下兩片葉子的花梗塞到賀青樺手中,冷笑著說:「很抱歉,你也看見了,她並不愛你。」

  看到這裡,阿雪再也忍不住捧腹大笑,她笑得前仆後仰,像喉嚨被掐住的雞一樣,品駽瞪了她一眼,連好看的花美男先生也對她擺臉色。

  她走到兩人中間,一手推開一個,拉大他們之間劍拔弩張的距離。

  她先對賀青樺說:「你是不是想要試試看,追求女人是什麼滋味?」

  「什麼意思?」

  「我猜,你的問題是因為女人拼命送上門,可偏偏你喜歡追逐狩獵的刺激感覺,才會找上對你沒好臉色的我。好,我同意,讓你當我的候補人選。等藍品駽繼你哥哥之後拋棄我,我一定二話不說、絕不討價還價,馬上和你上法院登記結婚。」

  他斜過目光瞄了品駽幾眼,問:「你覺得他可以撐多久?」

  阿雪敲敲額頭,還真的思考起來。品駽看不過去,扯下她的手,對賀青樺說:「你不必等,我保證你等不到那一天。」

  賀青樺回望阿雪,她則聳聳肩說:「話是他說的,我沒有意見。」

  「阿雪,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

  見她不解,他續道:「寧願相信小鬼,也別相信男人破嘴。」

  阿雪又被他惹笑,笑得花枝亂顫。如果不是他們的表情嚴肅,她真會以為他們在聯手演喜劇。

  「說的好,破嘴男。請你盡快咬著你的破玫瑰離開吧。」品駽失了耐心,他用手指推了推賀青樺。

  這回賀青樺略居下風,於是他離開了,不過沒咬走他的破玫瑰。

  在門叩一聲地關上後,阿雪也抽出一枝玫瑰,學著品駽的動作,「我不愛你、我愛你、我不愛你、我愛你……」

  她也在把玫瑰花辦整個拆掉時,拋出「我不愛你」,然後將剩下一片葉子的花梗遞到他面前。

  品駽揚揚眉,笑著拔掉最後一片葉子說:「你愛我。」

  現在,她終於知道人類的臉皮可以厚到什麼程度了,阿雪甩開空梗,再次聳肩。「走吧,時間不早了,要去陽明山的話,動作得快。」

  他走到門邊,拿出鑰匙在她面前甩兩下,「夠快了吧。」

  「希望下次有這種計劃的話,能夠盡快通知我。」

  「通知你,就不算驚喜。」

  「這個算驚喜嗎?」

  「當然算。」

  「多大的驚喜?」

  「像……賀青樺聽見我們已經正式交往時,所受的驚嚇那麼大。」

  那時,賀青樺一眼大、一眼小,小的那一眼還微微顫抖著,嘴巴硬得像卡彈,好像盜墓者找到古墳,樂得要死,拼了老命猛挖,沒想到古董沒挖到,卻挖出僵屍似的。

  「你看見了?」

  講到這裡,阿雪又大笑。這些年來,她沒有這樣放鬆臉部肌肉大笑過,通常她使出的是冷笑功居多。

  「看見了,他像被滷蛋梗到喉嚨,差點喘不過氣……」

  他們一面說,一面往外走的同時,小麻雀也從廚房的走道走出來。相同的滷蛋也卡在她的喉嚨中。她震驚、她惶恐,她的心像被誰狠狠地揍過。怎麼會,怎麼可能……那麼短的時間內,他們竟已經正式交往?

  兩道細細的眉毛相聚,她溫柔臉龐掛上濃濃哀傷。他們走在一起了……她淚水翻滾,心痛的感覺一陣一陣。

  憑什麼?一直陪在品駽哥身邊的人是她啊,是她照顧他三餐、為他打理家庭、事業,她為他付出這麼多,他們是默契好到不行的兩個人……而藍伊雪根本沒為他做過什麼,她只會對他冷淡、刻薄,除了錢,她什麼都沒有。

  就連藍伊雪的姑姑們也說她是沒人性的女人,即便是賀青珩那樣的好男人,最終也會忍受不了她的啊。

  她不甘心、她要反擊,她不能坐視這一切在自己面前發生,她一定要……一定要尋到一個必勝契機。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3-3 05:46 PM

第七章

  品駽是把阿雪拴在褲腰帶上談戀愛的。他好像怕誰搶走似的,非得從早盯到晚,尤其拿賀家兄弟當賊防,讓阿雪哭笑不得。

  基本上,他們白天一起上班,即使有時阿雪想睡懶覺,他也寧可把她扛進辦公室裡睡沙發,也不讓她單獨留在家裡面。他們一起吃三餐、一起睡覺,雖然沒有做那種長被裡翻紅浪的激烈運動,但二十四小時的緊密相處,阿雪身上早已烙下無數標記,標記上寫著——品駽女友。

  品駽忙,忙得沒時間陪她逛街看電影,不過誰規定談戀愛需要那些程序?他們偏愛與眾不同。

  只要她煩心時,他投來一個溫暖笑臉;只要她想發脾氣時,有一個寬闊的胸膛收納她的任性;只要她在電腦前窩得腰酸背痛時,有雙溫柔的大掌按摩著她的肩頸……她便有了被愛的感覺。

  品駽用他的方法和阿雪談戀愛,而阿雪也愛上他的戀愛方式。

  冷漠,漸漸自她身上褪除,她越來越愛笑了。雖然,她微笑的對象只限於熟識人物,比方品駽、比方阿敘、比方——品駽最痛恨的賀家兄弟……

  ※ ※ ※

  安靜的會議室裡,業務部經理指著報表侃侃而談,他那自信的態度裡隱含著一絲驕傲。他的確有本事驕傲,可以在新一季的報表中開出這麼亮眼的成績,任何人都有權利把眼睛掛在頭頂。

  阿雪坐在品駽身邊,她望著電腦螢幕,一下一下地敲著鍵盤、點著滑鼠,開會很無聊,時間又冗長,幸好有電腦可以幫她排解寂寞。

  對於公司的高層員工而言,阿雪的存在已經不奇怪,他們知道她是幕後老闆、公司真正的負責人;對於一般員工來說,阿雪是董事長的前妻、藍副理的現任女友;總之,在眾人的心目中,她是在男人面前很吃得開的女生。

  至於為什麼吃得開,就很難解釋了。

  大多數的時間裡,她表現得冷冷的、不太理人,一副脾氣很差的千金小姐模樣。所以某些對她的美貌感覺礙眼的女生,還會在她背後嘲諷:「沒辦法啊,誰讓她有錢有勢。娶了她,可以一輩子免奮鬥,有那個條件,誰都是吃得開的女人。」

  若問,阿雪有沒有聽過這些話?當然有,而她是怎麼對付那些人的?

  阿雪走到她們面前,冷笑道:「知不知道台南市有間歷史悠久的武廟?那邊的註生娘娘很靈,每逢初一、十五,準備好鮮花素果誠心祭拜。以你們的年紀……現代女性的平均壽命是八十二歲,你們還有四十年的時間可以去拜,也許看在你們態度夠虔誠的份上,下輩子會替你們安排個富爸爸。」

  重點當然不是註生娘娘或富爸爸,而是那群分明只有二、三十歲的女人,硬是被她冠上四十歲高齡,誰不火大。

  她不介意四處點火,而品駽也不介意四處幫她滅火,因為他的原則是——阿雪招惹誰都可以,就是不能去招惹賀家兄弟。

  會議終於開完,在賀青珩一句散會後,經理們紛紛離開座位。

  阿雪很忙,沒注意到賀青珩射向她,卻被品駽攔下的目光,也沒發覺她的四姑姑不在會場,更沒留意就在十分鐘前,她身邊的藍品駽已被正式任命為總經理。

  品駽看她一眼,阿雪還沒忙完,於是他打開會議記錄,等她「工作」結束。

  二十分鐘後,她伸伸懶腰,而他放下文件,走到她背後,輕輕捏按她的肩膀。

  她滿足地發出一聲嘆息聲,瞇著眼,笑道:「你找到自己的事業第二春了,想不想開一間按摩院?我當你的贊助人。」

  「不想,這項獨門技藝我只打算服務……」他湊近她耳邊,柔聲道:「我最心愛的女人。」

  哈,全世界的女人都無法抵抗甜言蜜語,聽了他這句「最心愛的女人」,她的骨頭幾乎酥了,全身毛細孔張開,大量吸取氧氣,讓她瞬間精神奕奕、充滿活力。她旋過椅子和他面對面,而他想也不想便俯下身,吻上她的唇。

  淡淡的吻隨著她的雙臂勾上他的頸子而加深,他捧起她的臉,從她的唇舌汲取專屬於自己的甜蜜。

  兩分鐘……或者更久,她不曉得,因為接吻會讓人短暫意識迷濛,也失去計算時間的能力。

  他鬆開懷抱,她則撫著胸大口大口地喘氣,那模樣實在稱不上是淑女。

  她對著傻望自己的品駽說:「你的吻技也太老練高超,實招吧,你從哪裡磨練而來的技巧?」

  「你是我第一個吻的女人。」他舉三指向天發誓。

  「說謊不打草稿。」

  她心裡明明是爽的,臉上偏是文風不動,讓人看不出心思,然而起伏不定的胸口,洩露了她的激動。

  「我沒說謊,不過我聽過一種說法。」

  「什麼說法?」

  「如果和自己接吻的那個人是你真心所愛的,那麼就算他的吻技拙劣到令人髮指,你也會因為心之所向,認定他吻技高超。」他笑著,勾起她的下巴,嗓音醇厚低沉,帶著惑人意志的性感。「所以藍伊雪,不要再否認了,你是愛我的。」

  有人用這種方法證明愛情的嗎?如果不是他的數學太強、證明題能力卓越,那麼就是他的胡扯邏輯好得嚇人。

  她的回答是哈哈兩聲。

  他不曉得,她早就已經不去否認愛他。

  「聽你的笑聲,似乎很不以為然,那麼……再證明一遍吧?」

  說完,未徵得她的同意,他又「證明」了一遍,這一遍仍然吻得她熱血沸騰、腦漿翻滾,若不是怕有人會突然闖入,說不定她會把他撲倒在地,上演限制級電影。

  待兩人理智再度回籠時,她喘得連坐都坐不穩,只好任他把自己抱在膝上,任自己軟綿綿地趴在他胸口。唉……她得承認,他的攻擊力至少有五千分。

  兩人相互依偎,環著他的腰,她微仰頭,視線所及是他若有所思的眼。

  他一下一下地撫著她的頭髮,半晌不開口。她曉得他心裡有事,但不能這樣耗著,再耗下去,小麻雀肯定要找到這裡。

  唉,說到那隻麻雀啊……最近,她對自己的敵意越來越明顯。

  但阿雪不想搭理,因為人家是他的「妹妹」呀,阿雪原想對她寬厚禮讓的,但小麻雀人前人後的極端表現實在讓人受不了。

  品駽是顆大太陽,只看得見光明面,照不到陰暗處,聽見阿雪的抱怨,他只會笑得滿臉燦爛,緊緊地擁住她說:「我很高興,你終於會為我吃醋。」

  然後……然後他們沉溺於親吻、纏綿,關於小麻雀之事哪會有下文?

  阿雪忘記自己是從哪裡聽來的,重點是那句話很有意思。它說——「當一個男人不愛你,你笑是錯、哭是錯、溫柔是錯、傲慢更是錯上加錯。」

  所以阿雪告訴自己別去在乎,因為品駽的愛情裡沒有小麻雀,因此任她怎麼努力揮動羽翼,也攪不亂一池春水。

  回歸正題。她隱約的感覺今天品駽心裡有事。

  她笑說:「剛剛我好忙。」

  「忙什麼?」他鬆開眉頭,搭腔。

  「我寄信給遠在美國的小狼狗,因為上次那隻死小狗嘲笑我的英文不行,所以我就給他寫了一大篇英文信,裡面還用外國髒話罵他的金髮女友,告訴她,我們台灣的搖頭丸比曼陀珠更泛濫。」

  有嗎?他笑問:「為什麼要用搖頭丸攻擊番邦女子?」

  「她是個毒犯。」

  品駽笑了,笑得嘴唇開開,她似乎成功地消滅了他的惱人心事。「還有呢?」

  「我上網買了一套餐具,是法藍瓷的,我喜歡它上頭的蘭花。」

  「用那麼貴的東西吃飯,太浪費,它是藝術品。」

  「不管是不是藝術品,重點是它要能讓使用的人感到心情愉快。」

  品駽點頭同意。「我還以為你在操作股票。」

  「我是啊。」

  「賺還是賠?」

  「我出手還能賠?」

  「賺多少?」

  「不多,買不了帝寶,但是可以買它對面巷子裡的小套房。」

  「才幾個小時耶,你那麼會賺,我要怎麼拼命,才能趕得上你?」

  「你死心吧,我是錢滾錢,比你用腦袋、用體力賺錢輕鬆得多。放心,你認輸,我保證不用鄙夷的眼光看待你銀行存摺裡的數字。」

  他大笑,又緊緊地摟了她一回合。「你的幽默真傷人。」

  「你是太陽啊,哪會受傷。記不記得你講過的那個故事?關於北風和太陽的。」

  「記得。」

  「所以嘍,怕什麼?寒冽北風都得屈服在你面前,區區小女子我,就算賺得了全世界,還是得要懇求和煦陽光照耀。」

  阿雪又惹出他的笑容了,這是她進步的地方,她再不是眼裡只看得見自己的雪后。

  「放心,陽光從不遺忘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

  「知道了,阿波羅大王,現在可以說說那件讓你眉頭緊蹙的事了吧?」

  他思索一下,緩慢開口。「前天半夜你睡著後,我出門了。」

  「發生什麼事?」

  最近床底下的鬼不造反,她的睡眠狀況良好,所以她完全不曉得他有離開過自己身邊。

  「母親忍耐了將近兩周才告訴我,她得到肝癌,要我幫她向公司提出辭呈。」

  「什麼?怎麼會?是第幾期的?」她爸爸也是因為這個病去世的……聽見肝癌兩字,那些塵封的記憶再度被翻了出來。

  她終於明白他難以啟齒的原因,因為對於姑姑們的事,她從來都是不想聽、不想碰的。

  見她並非無動於衷,品駽有一絲安慰。「放心,是初期,這幾天等著動手術。阿雪,你願意去看看她嗎?」

  她的沉默,是表示不願意嗎?他理解,所以不勉強她。

  「還有一件事,是關係二阿姨的。」

  她嘆口氣。「說說看吧。」雖然她不樂意聽。

  「二阿姨和二姨丈離婚了。原因是二姨丈在外面包養女人,還給她買豪宅。」

  「二姑丈怎麼有那麼多錢?」

  就她所知,她的二姑姑一向把錢控得很緊,連零用錢都只是幾千塊、幾千塊的給。

  「我懷疑的就是這點,那棟豪宅市價要上億,他不過是個大學教授,實在不合理。因此,我找了人查他的存款……」

  聽到這裡,阿雪臉色驟變,她好像猜到什麼似的,瞠眼望他。

  他對著阿雪,緩緩點頭。有誰會猜到,當年的那樁綁架案竟是學歷最高、滿口道德的二姨丈所指使。這世上,還有什麼可以相信?

  「你有證據嗎?」

  「這麼多年過去,要找到證據並不容易,不過我想辦法讓二姨丈招了。我約了他出來談判,他終究是個單純的教職人員,遇事不多,所以三兩下我就騙倒他了,我說我手中握有足夠證據,證明他犯下綁架勒索罪,如果將事情公布出來,他苦心經營、好不容易升上的教授不但沒了,還得坐牢。」

  「然後呢?」

  「他願意將沒花完的兩億多元和買下的房子還給我們,只求我們別說出去。」

  「你不擔心他只是隨口說說?」

  「那次的談判我有錄音存證。」

  「我把事實告訴所有的阿姨、姨丈們,他們很震驚,也都能理解你這些年的態度和恐懼,所以希望你能原諒他們。二阿姨甚至希望你出面提出告訴,至於二姨丈歸還房子和錢……」

  「房子給四姑姑,錢就平分給他們吧。如果二姑姑願意,就在公司裡給她安插一個位置。」離婚婦女需要工作來維持家庭吧,至於她爸爸留下的豪宅,就趁這一回登記到姑姑們的名下,讓她們可以安心收房租過日子。

  「這倒不必,表哥、表姐們小時候雖然討人厭,但長大後也已懂得自立自強,不會一心想著你的財產。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父母親留給孩子太多的錢,往往會是他們向上發展的阻力。」

  說的好,她不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不思上進、不想認真,連寫給阿敘的英文信也錯誤百出。當年那一個月收下五萬塊學費的英文家教老師若知道了,恐怕會內疚自責得想死。

  她伸出食指順順他的眉毛,理順了心,他重新舒展笑顏。她還是習慣太陽駽,不愛陰雨駽。「你還有第三件說不出口的事嗎?」

  「沒了。」

  「那好,我們趕快回辦公室工作,趁早把公事處理好,一起去醫院看看四姑姑吧。」四姑姑落難,她竟未有半點愉快,只覺得心頭沉重無比,像被石塊壓上。

  品駽訝然回望。這是阿雪做出的決定?他雖不期待這一次的探望能消彌多年來的隔閡,但畢竟這是個好的開始,而他,期待這個美好開始……

  ※ ※ ※

  談戀愛是種會讓人上癮的事,令人時刻期待著下一分鐘將發生什麼,然後帶著欣然的心情等待。

  就算事實上並沒有發生什麼,但只要對方一笑、只是說兩句話,便令人覺得有如奇蹟發生,那些奇蹟讓人彷彿泡在甜酒釀裡,幸福、快樂、微醺,美麗得令人願醉不願醒。

  品駽是這樣,阿雪也是這樣。

  其實說穿了,人不過就是兩顆眼睛、一個鼻子和一張嘴巴,全地球上的幾十億人口也相差不大,可當注視著心愛的人時,便令人不自覺發笑;聽心愛的人說話,即使沒什麼內容,也令人忍不住嘴角上揚,因此才有人批評,戀愛中的男女總是傻兮兮的。

  就因為傻兮兮,所以不過是到遊樂園一票玩到底,就讓人開心得快要死掉;就因為傻兮兮,不過是麥當勞一客十五塊的冰淇淋,就讓人一舔再舔、笑到不能自己。

  靠在品駽懷抱裡,阿雪覺得自己像手中半融的冰淇淋,軟得站不住腳。

  她說:「今天是值得慶祝的一天。」

  他問:「為什麼?」

  她回答:「因為你終於實現諾言。」

  然後,他想起那個「賺到第一筆錢,要帶她去遊樂園」的承諾,很明顯的,這個誓言他只實現了一半。

  於是,他許下另一個誓言。他說:「我要在你二十六歲的生日那天,在美國迪士尼樂園,為你點上生日蠟燭。」

  她用力點頭,笑得傻兮兮,還嚷著要和卡通人物合照。而不管她說什麼,他也都傻兮兮地應下。沒辦法,他們在熱戀當中,當然要傻兮兮,並且一路傻到底。

  接著,她又說:「為了慶祝今天,我們應該喝酒。」

  他想一想,決定去買一箱加拿大冰酒,於是他們去超市。他說:「既然要慶祝,就慶祝得徹底一點。」

  回到家後,他們把酒一瓶一瓶地放進冰箱,而品駽挽起袖子,開始切切洗洗,阿雪幫不上忙,只好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晃著兩條腿,看著他像藝術家似地優雅做菜。

  兩個小時,比平常的廚師多花了點時間。但原因不是他不熟練,而是有個無聊女人,每次看到很興奮處,就忍不住拍手、大力讚美、拋給他一個飛吻。

  品駽哪是飛吻可以打發的人?他每回接到飛吻,就會把吻一路「銜」回到她嘴邊,然後盡情挑逗、盡心品嘗,非要嘗遍她的滋味才肯回到爐子邊。

  因此這個晚上,他們家裡沒有發生火災,只能感激上蒼厚愛、祖先保佑。

  兩個小時後,他們坐在餐桌邊,面對著滿桌子的佳餚。阿雪用筷子指指菜色,問:「你在國外念書的時候,經常自己下廚嗎?」

  每道菜看起來都不錯,不像新手上路。

  「我可以把你的話當成誇獎?」他揚揚眉頭,幫阿雪盛了一碗湯放涼。

  「如果這是你的廚房處女秀的話,可以。」嘗一口湯,嗯,味道不錯哦。

  「這是我第一次做菜,在美國時,廚房是小燕的天地,誰都不能越雷池侵犯。」品駽從湯碗裡撈出一塊用金針綁著的瘦肉筍片,放在阿雪的碗裡。「這個叫做『永結同心』。」

  聽見那隻小麻雀的名字,她瞇眼,一口把金針瘦肉筍片咬成兩半。誰說是永結同心?根本就是三人同行。

  「那你也太厲害,第一次下廚,就做得這麼好。」分明是誇獎的言詞,可她偏說得咬牙切齒。

  「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傳說?」他小心翼翼地夾起中間挖洞、填入碎肉進鍋紅燒的豆腐,放進她碗中。

  「哪個傳說?」

  「傳說當男人第一次下廚,而品嘗菜餚的女子不但沒有嫌棄,反而認為他做的菜非常好吃,就代表著一件事情。」童話故事講過那麼多,編個傳奇對他而言,不過是牛刀小試。

  「代表什麼?」

  「代表那個女子不但愛上他,而且是深深、深深地愛上。」說完,他凝睇著阿雪,一瞬不瞬。

  她轉了轉大眼睛,反問:「所以這個傳說是教導女生,對男人放寬標準,會造成男人的誤會?」

  她說完,品駽大笑,筷子一點,點上她的額頭。「你是我見過最不浪漫的女人。」

  「那你見識過的女人肯定不多。」

  「要我開張名單給你嗎?」

  「如果名單一眼就可以看完……真的不必了。」她皺著鼻子,擺明不看好。

  「要不要明天我在公司擺張桌子,上面立個紙牌,寫著『應徵藍經理的情人』,然後看看有多少女人會來應徵。」

  「應該是不多啦,不過要是旁邊添一行小字,人數就會大大提升。」

  「什麼字?」

  「月薪二十萬元。」她用筷子沾湯,在餐桌上寫下六位阿拉伯數字。

  「藍伊雪,你就這麼不看好?」他佯怒,側眼望她。

  「別氣、別氣,吃一點『願君長健』。」她夾起一筷子菠菜,送進他碗裡。

  「為什麼它叫願君長健?」

  「沒聽過嗎?蔬果五七九,健康長保久。多吃蔬菜,有益健康!」她對他嘻皮笑臉,一副把他吃死死的表情。

  他沒好氣地瞪她,說:「如果對象不是你,要我花心血做菜,想都別想。」

  他的話爽了她,翻過心思一想,所以,他不曾做菜給小麻雀吃,所以他沒想過用那個無聊的傳說測試小麻雀對他的心。

  很好,這個推論令她很滿意,於是她從冰箱裡拿出冰酒,一口氣將十二瓶全部打開。

  他皺眉問:「你要做什麼?」

  「把你灌醉,我才不會膚淺到用一個無聊的傳說來證明自己浪不浪漫。」她又不是幼稚園學生,要證明,當然要用成人級的方式。

  「所以要用酒精證明,你的浪漫度?」他勾起眉毛,斜眼看她。

  「不對,浪漫的事是要把你拖上床之後才做的。」她挑起下巴,用驕傲的眼神望他。

  「有本事做才說,別只是誇口。」

  「想瞧瞧我的本事嗎?行!喝酒。」

  說完,她沒拿杯子,而是拿起酒瓶湊上自己的嘴巴,咕嚕咕嚕地,喝得很豪邁。

  這種時候,男人可以表現得比女人遜色?當然不行!

  阿雪喝一口,他喝一瓶,不過是冰酒嘛,酒精濃度能有多高?了不起跑兩趟廁所就排光了……品駽這樣想著。

  可他錯了,冰酒的酒精濃度比啤酒高,它只是味道香香甜甜的,讓人誤會它只是果汁類,而品駽本不是個有本事拼酒的大男人,因此、於是、所以……

  一個小時之後,品駽和阿雪歪歪斜斜地回到他的房間,他醉八分,阿雪醉三、四……五分吧,至少是醉到覺得和品駽上床是件正常而理直氣壯的事。

  她咯咯地淫笑著,一把脫掉他的衣服。

  男人是禁不起刺激的,尤其在感官方面,因此即使他的理智醉得七葷八素,可原始本能仍然甦醒。

  她勾起他的脖子,他品嘗她的唇,覺得那是春天最醉人的醇酒。

  她捧起他的臉,笑得妖艷誘人。酒精真是好東西,透過酒精,她的品駽帥過賀青樺,而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他身上每條緊繃的肌肉,都像最美味的小羊排。

  她吻著、舔吮著、品嘗著,她在他身上創造出一波波高潮……

  他也沒在客氣,褪去她的衣服,吻上她的豐潤,令她低吟一聲,任陌生的情慾襲取她的知覺神經。

  她緊抱住他的頭,而他一把將她抱往床上,將她壓在身下,迅速剝光她。兩人身子交疊,她的體香濡染了他。

  她又聞到熟悉的薰衣草香了,那是他的味道,她的品駽的味道。她的手指滑過他剛硬的身體、他緊繃的肌肉,醉人的香氣一波波迷亂她的心。她吻著他的唇,貼纏著他的四肢,她愛他,愛得那樣多……

  「阿雪……阿雪……阿雪……」

  他像吟唱詩人,一次次念著她的名字,一寸寸用唇膜拜她的身子,那是世間最美麗的樂章。

  她不停笑著,身上的冰雪被太陽融化,那個曬在暖陽下的冰淇淋呵……

  不管明天,不顧未來,他們此刻只想在彼此的身體上汲取所需。

  他粗礪的掌心緩緩地磨上她細緻的肌膚,一寸一寸,緩慢而耐心地愛撫,她的呼吸逐漸急促,戰慄一次次傳過每寸神經……

  瘋狂了,不管是他為她,或者她為他,品駽分開她的雙腿,他雖然醉,可身體會尋找自己的依歸;而她,含苞玫瑰為春綻放,開啟一室幽香。

  疼痛阻止不了她想要對他索取更多,而微微的阻礙更抵擋不了他想侵略的野心,於是亙古的律動響起,她的身、他的心,他們在愛情中融為一體……

  ※ ※ ※

  頭像被千萬個小人捶打,阿雪倒抽口氣,天哪、地啊,宿醉真的會殺人!

  阿雪勉強睜開眼睛。是什麼在響?目光搜尋,她花好一番工夫,終於發現地板上那個跳躍不停的閃光。

  是她的手機。她硬撐著彷彿被卡車壓過的身體,緩慢下床,撿起手機,打開。

  阿雪還沒出聲,手機那頭先傳來哭聲。怎麼啦,七月半女鬼出門?她皺起眉頭,努力辨識那個聲音,好半天,她才聽出來,那是江瑀棻的聲音。

  「伊雪,救救我,青珩不在,我不知道可以跟誰求救……」

  她猛然清醒。賀青珩出差前曾經拜託她要照顧瑀棻,怎麼啦,他前腳才走、瑀棻後腳就出事,老天存心跟她開玩笑嗎?

  「你怎麼了?」她像被電到似地,跳起身。

  「我肚子好痛、我在出血……」

  「你等我,我馬上過去!呃,你有辦法的話,先把門打開好嗎?」

  掛上電話,阿雪在最短的時間內穿好衣服。她一面穿、一面呼叫品駽,等她穿好衣服轉頭,才發現他睡得不省人事,根本沒聽見她的叫喊。

  阿雪趴到床上一看,唉,他醉掛了,不應該灌他那麼多酒的,何況昨晚……

  驀地,她臉色潮紅,算了,他體力透支過度,幫不了忙。阿雪一甩頭,匆匆跑出品駽的房間,回自己的房裡拿來包包和車鑰匙往外衝。

  她一面跑、一面打電話給賀青珩,她的口氣很急。「瑀棻的狀況不對,我現在先送她到醫院。公事先丟著,你盡快趕回來吧,我對孕婦……沒有經驗。」

  她速度飛快,滿面焦慮,一心牽掛著那個求救的孕婦。衝出家門時,她全然沒發覺黑暗的客廳裡坐著一個人影。

  當屋門碰地關上,阿雪的車子駛出家門,客廳的黑影緩緩起身。

  她在發抖,卻仍吃力地走向品駽的房間。她鼓足了勇氣,才有辦法旋轉開門把,然而在打開門那刻……她心碎了……滿地散亂的衣服,帶著濃烈情慾氣息的空間,在在說明這裡曾經發生過什麼。已經……無法挽回了嗎?

  淚水滑過臉頰,她不死心啦,愛了一輩子的男人,怎麼可以轉眼就愛上別人?走到床邊,她坐下,手指輕輕畫著心愛男子的臉龐。

  她以為他們會在一起的呀,她夢想過兩人攜手到老的呀……垂下眼睫,一個意外躍入她眼簾。

  那是……血漬!怎麼可能?藍伊雪已經嫁過賀青珩了不是?她啪地打開電燈,再細看一次,她沒看錯,那麼、那麼……

  心鼓噪著,心底的惡魔步步逼問她:你甘心嗎?你能放棄嗎?為自己再爭取一次機會吧。雙手抖得厲害,小燕一面點頭,一面對自己說:對,她只是缺少一個機會,只要給她機會,她的夢想就能成真。

  深吸氣,她又想:是啊,老天爺不願意給她機會,她怎不為自己創造機會?

  顫慄的手拉開背後的拉鏈,她緩緩褪下裙子。是的,她只是要一個公平競爭的機會,她不要未參賽就被三振出局……手指滑過鈕扣,一顆一顆地打開,她將脫下的衣物散拋在他的衣服旁。

  赤裸的她,疊上赤裸的品駽,她閉上眼睛,再次告訴自己,她需要的只是一個機會……

  明天的太陽一樣會升起,但沒人知道,太陽會不會被陰霾掩蓋。

  待在醫院的阿雪確定瑀棻沒事,並且聯繫上賀青珩,確定他會在早上趕回來後,臉上的笑容就沒有離開過。

  難得的,她抱著賀青珩的大兒子,逗得他咯咯發笑。

  因為她很開心,她認定自己和品駽的愛情已經走到底,且沒有分離之虞。於是她開始相信,或許他們的前輩子跟梁祝說不定真的有一點關係。

  阿雪不知道的是,在她逗弄別人的兒子時,品駽清醒了。他發現自己懷中的女子不是發誓要把他灌醉、拐上床耍浪漫的阿雪,而是另一個他無法想像的女人時,差點崩潰。

  看著雪白床單上的落紅,他毫不猶豫地相信了小燕的話。

  「江瑀棻出狀況,阿雪本來要叫醒你,可你醉得太厲害,她只好自己出門,並托我照顧你。可是你、你……」她說完,把手蒙上眼睛,哭得泣不成聲。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3-3 06:05 PM

第八章

  她該怎麼解釋這種莫名其妙的情況?

  那天,她從醫院回來,品駽問:「江瑀棻情況怎樣?」

  「沒事了,幸好發現得早。」她答。

  然後,他說:「你辛苦一夜,好好休息,有什麼事,晚上再說。」

  她點頭,然後準備回自己的房間補眠,可她不過走了兩步,品駽竟奔過來,一把抱住她。

  他用的力道很大,大到她不明白他的激動。於是她想,昨晚……讓他印象深刻,她竊笑著,卻沒想到他低下頭,附耳對她說:「對不起。」

  三個字,讓她紅了臉,但她要怎麼回答?總不能大剌剌地答道:「沒關係、沒關係,有空再歡迎光臨。」

  於是她羞紅雙頰,小跑步回到自己的房間,抱著棉被,一遍遍回想昨夜的激烈場面……她笑得很淫蕩,最後,她立誓般對自己說:晚上,一定要再拉著品駽做二度體驗。

  然後……然後他就失蹤了!

  他先是打電話向賀青珩請假,人就丟了,這、這算什麼事兒?阿雪不斷地回想,那天的對話到底是哪裡出錯?

  江瑀棻情況怎樣?沒事了,幸好發現得早。你辛苦了一夜,好好休息,有什麼事,晚上再說。對不起……

  這些句子裡面,沒有一個可以和「失蹤」掛上勾啊?她百思不得其解。

  阿雪急得跳腳,她到處打電話找人。但品駽沒去照顧四姑姑、沒有到自己的公司、沒有去育幼院……所有她想得到的地方都找過了,他確確實實……失蹤。

  然而最讓她介意的是,在品駽失蹤的同時,小麻雀也失去蹤影。這算什麼?私奔嗎?那也太誇張吧?就在他們那個……的隔天早上?她的技巧有糟到讓他想躲到天涯海角?

  難道是那夜,藍品駽突然發覺自己上錯人,而他真心喜歡的是小麻雀?他不會認定那晚叫做一失足成千古恨吧?

  即便這樣,他也不必躲得那麼徹底,連辛苦經營的公司都不要。

  於是,她開始認真忖度,那句「對不起」代表著什麼意思。

  就在這個亂七八糟的時候,公司同事們收到了小麻雀傳來的簡訊。簡訊裡說,她終於找到真愛,再也不回台灣,說她要和深愛的男人到美國定居。

  這麼突兀的簡訊,怎能不引起若干猜測?

  她的真愛是誰?為什麼突然辭職?是小生命來得措手不及還是那個男的逼婚逼得太緊?

  辦公室裡到處議論紛紛,之後有個聯想力奇佳的女人,把小麻雀的失蹤和辭職的藍經理連在一起。

  這一聯想,平日的蛛絲馬跡便全跳出來背書。

  哦哦,我就說他們有問題嘛,我見過他們在樓梯間說話,態度很親暱呢。

  情人節時小燕收到一束玫瑰,我們怎麼都問不出是誰送的,後來她笑著朝經理辦公室看過去,神情很曖昧。

  我看過他們休息時間時,在頂樓摟摟抱抱。

  那兩人早就有一腿啊,早說嘛,還用什麼哥哥、妹妹做遮掩,難怪我拼命對藍經理拋媚眼,他都視而不見,原來早就心有所屬……

  那藍伊雪呢?她和藍經理不是一對嗎?

  她啊、煙幕彈懂不懂?就說嘛,藍經理那麼熱情的人,怎麼會看得上一塊冰?

  什麼叫做三人成虎、眾口鑠金?

  一人一句,阿雪聽著那些耳語,心情越發沉重。想像力會謀殺一個人,何況只是謀殺一段愛情。

  她思考著,試圖再刨出點線索。早些時候,品駽和賀青珩聯絡上,他說她的手機沒開,人也不在家,又說自己在美國,必須請幾天假。

  這一對,對上了,他和小麻雀都在美國!

  小麻雀的真愛是誰,在這封簡訊之前,阿雪可以假裝不知道。

  那個時候,品駽的追求誓言讓她相信,別說小麻雀,就是大蒼鷹也不足為懼,而現在……

  她不會寫小說,無法將這些狀況編造出一個解釋,合理地解釋出藍品駽深愛藍伊雪,卻不得不和小麻雀到美國雙宿雙飛的理由。

  所以是真的,關於他們口中那些藍經理和小麻雀的事。

  她只是不懂,既然如此,他們過去相處這麼多年,為什麼不直接在一起?非要等她釋放感情、融了冰心,願意為愛再次冒險,才來改變局勢?

  難道她是他無法圓的夢,而那日,他終於得償所願,才發現夢想……不過爾爾,便後悔了?

  第十天,她仍沒接到品駽的任何訊息;第二十天,她的留言裡依舊收不到隻字片語;第三十天,她終於將事實全數消化——藍品駽不會回來了,那段動人的愛情在那箱冰酒之後,宣告終結。

  是她在床上的表現不如小麻雀?

  針對這點,她無話可說。若真是因為她太肉腳而遭到三振出局,還能有什麼好說?虧她還當過人妻,可在有老公可以當練習對手時她不認真,現在被淘汰,又能怨誰、怪誰?

  可是她好氣,氣得把自己蒙在棉被裡,怒聲尖叫。她很想瘋狂地拿剪刀,把小麻雀和藍品駽的房間徹底破壞,可做完那些之後……她又能如何?她仍舊逃不過一個事實——藍伊雪再度被拋棄了。

  她怒極反笑,一面丟著順手能拿到的每一件東西,在物品的鏗鏘破裂聲中,大喊著無所謂。

  「無所謂,這不過再次證實了一件事——凡是人,不管感情再好、愛情再濃,到最後還是會走向分手。我和藍品駽不過是將這一輪過程迅速走完罷了,沒什麼了不起,以後藍品駽和小麻雀一樣會分手,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說完這段話,她將廚房裡所有的碗盤杯具砸個粉碎。

  「無所謂,我從來就只是一個人,有沒有人願意待在我的身邊,無所謂!」

  一聲巨響,電視從架子上落下,摔得面目全非。鐘點傭人被她猙獰的臉色嚇壞,瑟縮地躲在阿飛的單人房,不敢出聲。

  「無所謂、無所謂、通通無所謂!害怕我吧、恐懼我吧!」她奮力一甩,也不知道自己甩出了什麼。只聽碰一聲,她頭頂上的燈破了,無數碎片當頭落下,隱隱約約的痛劃過肌膚……

  碎了,通通碎了,她的愛情碎了、她的冰雪王國碎了,她的世界在眼前碎屍萬段,她卻連哭都哭不出聲……

  她不再進公司了,也不肯回家。阿雪帶著一身傷口和行李,在外頭流浪。

  住過一間間飯店,待過一個個旅館,別人的旅程充滿興奮與期待,而她的旅程卻滿是心情破敗。

  她不再生氣,對於理所當然的事感到憤怒,太耗費體力。她第兩千次告訴自己,這就是人生。

  在品駽失蹤的第三十三天,她接到小麻雀的電話。小麻雀說,她要和品駽結婚了,希望能夠得到阿雪的祝福,那阿雪有沒有祝福他們?

  有,她說:Bull Shit。

  第四十五天,一件衰到底的事實發生——她懷孕了。

  哈!她仰天長笑,從民宿窗口對著那片翠綠森林大笑,她笑得前俯後仰,凄冷的笑聲抑扼不止,她笑出滿臉淚水,笑問自己怎麼會這麼倒霉……

  有人可以比她更衰嗎?沒有,絕對沒有。一次性經驗,不但沒撈到半張長期飯票,還把自己的下半生也搭進去。這孩子出現得還真是時候,她都搞不清楚,是藍品駽想整她,還是老天想整她。

  笑過,她坐在窗前,望著滿眼翠綠,一動也不動,維持著相同的姿勢,看天、看地、看樹林,片片段段的思緒在她腦中叫囂。

  風從樹林吹過,帶起她的髮梢,在她冷漠的臉龐凝上冰霜……

  ※ ※ ※

  這天早上,她打出兩通電話。

  第一通電話給賀青樺。電話接通,她開門見山地問:「我被藍品駽拋棄了,你還在我的候補名單上,請問你願不願意娶我?」

  賀青樺只考慮了三秒鐘,便帶著他那花美男式的溫柔笑聲回答:「我可以先了解目前是什麼狀況嗎?」

  「我懷孕了。」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帶著嘲諷笑容。

  賀青樺嚇到了嗎?會不會一失手,把電話摔壞?就算她家財萬貫,但現在的賀家也非爾爾,不需要她的財力來錦上添花。

  所以,她下一步要開出的條件是——跟她結婚、給孩子一個姓氏,她將歸還烽應企業的三成股票,而只要孩子一出生,他隨時可以離婚。

  然意外的是。電話那頭的賀青樺丟掉臉上的一絲不正經,坐直身體,認真問:「你說的是真的,不是騙我?」

  「我為什麼要浪費時間做這種沒意義的事?」

  然後他回答:「你在哪裡?我去接你,現在是早上八點半,戶政事務所下午才關門,來得及的話,我們今天就辦理結婚。」

  阿雪不知道他怎會答應得這麼爽快,她甚至連條件都還沒有提出來。

  這答案,後來在他們辦離婚的那天,阿雪明白了。

  賀青樺說:「因為當時你的口氣聽起來很無助,為朋友兩肋插刀,本來就是應該做的事。」

  他說得熱血沸騰,好像是真的將她當成莫逆之交。

  而又經過大半年,阿雪才在賀青珩不鹹不淡的幾句話中明白,那個風流花美男啊,對她一見鍾情,他想將真心交付,誰知終究慢了一步。這是後話。

  阿雪打的另一通電話是給阿敘,她苦笑著對阿敘說:「我又要結婚了。」

  「為什麼?」他的聲音很冷,完全符合冰王子形象。

  阿雪說:「我懷孕了,可是孩子的親生爸爸丟下我去追求他的真愛,所以我得在孩子出生之前,趕緊替他找個爸爸。」

  阿敘聽完,不疾不徐地說:「我現在就去訂機票,等我,我一回去馬上和你結婚。」

  阿雪爆出笑聲,原來她那麼有身價,兩通電話就招來兩個願意娶自己的男人。

  藍品駽……她真的不是非要他不可呀。

  她在笑,卻笑出兩行止不住的淚水。她明明有滿肚子的愛情無用論,可是想起讓人咬牙的藍品駽,還是心痛難卻。

  她無聲的淚水引得電話那頭的阿敘焦急不已,他一面敲著鍵盤,一面丟下話,「我訂到票了,三個鐘頭之後的票,你等我,不要做傻事。」

  那張票很爛,要到北京轉機,但此刻選擇不多,那是回到台灣的最快方法。

  他不敢掛掉電話,隨便塞兩件衣服和證件進包包,一面用手機繼續和阿雪講越洋電話,一面下樓招攬計程車。

  他的關心勾出阿雪不肯示人的脆弱,聽見她的哭聲,阿敘腳步一頓……他知道,這回她受傷很深。

  「阿敘,我告訴你,愛情都是騙人的,它矇騙你的理智、矇騙你的荷爾蒙,它騙得你暈頭轉向,以為世界上只有他可以帶給你幸福快樂。其實……是假的,愛情虛偽得讓人噁心!」她偏激得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我知道。」阿敘沒爭辯,他是受教的小狼狗,阿雪怎麼說,他怎麼接收。

  「不要輕易把心交出去,你看重的,別人不會珍惜,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會在乎你,那就是你自己。」

  她一句比一句更偏激,可她才管不著,就算會教壞「囝仔大小」,她就是要講出滿肚子委屈。

  「我知道。」眉頭打上死結,他懂阿雪,如果不是太痛、太傷,她不會情緒如此失控。

  「都說陽光溫暖,可以滋養地球萬物。那是騙人的,你知不知道每年有多少人因為太陽得到皮膚癌,那是沒被太陽傷過的人,才會寫那種華而不實的句子出來。」聲音伴隨著啜泣,她已經控不住自己。

  「我知道。」他臉上的糾結更深。

  「你要小心提防那種事事為你著想的女人,因為她們都是有目的的,一旦玩夠你,她們就會棄你如敝屣……」

  「我知道。」

  「真心是屁、感情是屁,這是個由屁組合出來的破世界。」

  她不停地說,他也每句都回答「我知道」,可儘管他那麼配合,卻還是沒能阻止阿雪嫁給賀青樺。

  阿敘在回到台灣時,阿雪再次成為「賀太太」。

  ※ ※ ※

  阿雪坐在老家的樹下,那裡有一把躺椅,風徐徐吹著,讓人昏昏沉沉。

  聽說,剛懷孕的女人很嗜睡,但阿雪夜裡睡不好,白天時整個人迷迷糊糊。吃不好、睡不香,瘦了一大圈,坐在身旁的阿敘很不忍,若不是藍品駽至今還找不到人,否則他真會找把刀子將他閹割成太監。

  阿雪回老家住,被破壞得亂七八糟的房子,只消幾天,設計師就創造出一番新氣象。賀青樺是她的新任老公,自然搬了進來,至於阿敘……她催過好幾次,但他都不肯回去把書念完。

  這傢伙令人很傷腦筋,大概是小狼狗長大了,再也不聽主人命令行事。

  車子駛進車庫,下班的賀青樺從車庫走來,手中提著一杯珍珠奶茶,那是阿雪懷孕後每天必吃的甜點。孕婦的胃口很奇特,以前從不碰飲料的女人,現在戀上這一味。

  賀青樺看見阿敘,直覺蹙眉。

  「你為什麼不回美國?賓拉登不是已經死了,難不成害怕蓋達組織報復?」

  「我留下,是防你半夜溜進阿雪的房間。」

  阿敘和賀青樺不對盤。

  賀青樺認為,他受不了長得比他帥的男人;阿敘相信,他嫉妒自己比他年輕。

  賀青樺說:他的荷爾蒙分泌有問題,正常的孩子長大才不會黏著姐姐不放,為防發生不倫戀,應該盡快把他送上飛機;阿敘說:他散發出來的費洛蒙會聚集方圓五公里內的母野狗,為了社區安全,阿雪應該將他驅逐出境。

  兩人從碰面到現在,一有機會就唇槍舌戰,這種事為難不來賀青樺,但對阿敘來說就辛苦了。因為他是冰王子,他習慣用冰臉嚇阻別人,不習慣用言語讓人卻步。

  「我是她『明媒正嫁』的老公,進阿雪的房間是光明正大。」

  倒是這小子,一到晚上就自動去窩在阿雪床邊的沙發上,做什麼啊?美其名是保護,但誰曉得他會不會「監守自盜」?

  「不要說得那麼好聽,你不過是代理繼父。等孩子出生,你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

  「走不走人,要看我的意願。何況哪家的孩子不需要爸爸照顧?我會給他很用力地照顧,照顧到他離不開老爸為止。」

  說著,他將珍珠奶茶遞給阿雪。

  阿敘瞄一眼他帶回來的飲料,冷冷地說:「果然是『很用力地照顧』,藍品駽如果知道自己造孽會禍延子孫,一定努力控制自己的性衝動。」

  「阿敘,你在說什麼啊?」

  阿雪擰起眉目,喝一口珍奶平復心情,她現在聽不得「藍品駽」這三個字。

  「你不知道現在珍珠奶茶可能摻有塑化劑嗎?如果你肚子裡面那一隻是公的,他一出生男性特徵就會比別人短小,賀青樺用這種方式照顧你兒子……還不用力?」

  聽見阿敘的話,阿雪滿嘴的珍珠差點噴出來,賀青樺連忙拍拍她的背說:「別瞎擔心。珍珠是瑀棻用蓮藕粉和黑糖做的,奶茶是新鮮牛奶加高山烏龍,絕對沒有死小子說的那種東西,我比你更重視『我兒子』的小雞雞。」

  聽見他最後一句,忍住不噴的珍珠這下子全噴了出來。

  這麼嚴肅的事,她真的不想笑的,可是實在忍不住。她笑咳連連,阿敘連忙找來面紙為她擦嘴,她笑得臉部漲紅,疑似有高血壓的癥狀。

  然而下一刻,她抬起臉後,笑不出來了……

  見她的笑凝在嘴角,阿敘和賀青樺都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只見大門外停了一部計程車,從車裡下來一個雙手和右腿都纏滿繃帶的男人,而最教阿雪雙眼冒火的是,跟在男人後面下車的女人。

  阿雪丟下一句話。「誰都不准讓他們進門。」

  她匆促起身,往屋裡走去,那決絕的臉色寫了,內有惡犬、生人勿近。

  對,她想知道,他怎會傷成那樣?她想知道為什麼他一句話不留,走得義無反顧?更想知道,既然要背叛,為何不背叛個徹底,還要出現在她的眼前?

  但再多的好奇都壓制不了她此刻的怒氣,隨便了,隨便他要不要受傷、隨便他要不要離開、要不要背叛,隨、便、他!

  她鼻孔在噴火,腳下步伐走得飛快,賀青樺連忙起身,恨恨地轉頭瞪藍品駽一眼,便追著阿雪進屋。

  他在阿雪耳邊嘮叨,「不要生氣,與其讓自己生氣,不如讓對方生氣。我去幫你揍他一頓好不好……胎教很重要,你的憤怒會讓我兒子睡不好……」

  正牌老爸回來搶兒子了,他豈能讓對方得手。

  「我沒有生氣,我幹麼生氣?值得嗎,為那種人生氣?我、才、不、生、氣……」阿雪句句說不生氣,卻咬牙切齒、臉色猙獰。

  「好,我們不生氣,你說的對,不值得嘛。」賀青樺軟聲安撫。

  「我沒有在生氣!」她怒眼望他,遷怒遷得很隨便。

  「對對對,你沒有生氣……」他苦笑。懷孕女人不好伺候,這話是絕對的真理。

  當他們還在討論「阿雪有沒有生氣」這件事時,阿敘居然扶著藍品駽進門。阿雪怒瞪阿敘,恨恨地問:「你在做什麼?」

  「我不會出賣你,但你必須和他認真談談。」阿敘口氣篤定,眼神也確定得令阿雪明白,她必須讓步。

  「我不要。」阿雪別開眼,反了,小狼狗越來越超過。

  「你非要不可。」

  「為什麼我非要不可?」她還在倔強著。

  「因為任性對你沒幫助,因為有誤解就該當面解釋清楚,如果這個烏龍事件,從頭到尾都是你的誤會,你應該給自己和別人一個機會。」阿敘講到「烏龍」兩個字的時候,刻意掃了賀青樺一眼。

  是誤會嗎?不……是千真萬確的啊,但阿敘的口氣讓阿雪產生了兩分不確定。

  阿敘將重傷的品駽扶到沙發上,又一手勾住賀青樺往廚房走。臨行前,他低下頭在阿雪耳邊低語,「你們慢慢談,我已經警告那隻小麻雀,如果她敢跨進大門,我就燒炭火把她烤了。」

  客廳清場完畢,臉色凝重的阿雪回望著和自己一樣凝重的品駽,心底重重哼了一聲。

  她還沒發火,他擺什麼臉色?搞清楚,真正做錯事的是誰,闖禍的是誰,他有種和他的「真愛」站到她面前,就該有被她罵得狗血淋頭的心理準備。

  深吸氣,她正準備開場,他卻先說話了。

  「在我追著小燕到美國的時候出了車禍,我知道突然離開很不對,但我沒辦法,我擔心小燕會自殺。」

  她自不自殺關他什麼事?難不成小麻雀的命很重要,她肚子裡、他親自種下的小生命不重要?

  再吸氣,可在她開口之前,他又搶下話。不過這次他說完之後,她再沒有講話的慾望了。

  他說:「那天我醉得很厲害,一直以為和自己在一起的人是你。可是等天亮清醒之後,我卻發現躺在身邊的人竟然是小燕!她告訴我,你在前一晚就送江瑀棻到醫院,是我醉得太厲害,誤將她當成你,犯下不可饒恕的錯。她哭得很傷心,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而她在你回家之前,就開著車子跑了。」

  所以、因此、於是……她沒看在眼裡的小麻雀竟使出渾身解數,將她的人生搞得一團亂?

  好啊,他就這麼善良,收了一隻白眼狼在身旁,不僅把主人吃乾抹淨,還要主人對她Say sorry?

  所以她是對的,不可以隨便信任別人,不論待人再好,只要違反了對方的利益,沒準就會被反咬一口。

  「我以為小燕會到公司去,本想先進公司請假,再找她出來把事情談開。我想向她解釋自己對你的感情,想讓她理解,就算我真的對她犯下了無法彌補的錯誤,也無法為負責任而違背自己的感情。我只能在能力範圍內,給她最好的補償,至於離開你,那不在我的能力範圍內。」

  說的好,這才是有肩膀、有擔當的男人。阿雪想給他拍拍手。

  「既然如此,那天我從醫院回來,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只要對我說出始末,我就能及時修正錯誤,讓你明白她在說謊。」阿雪直覺問,原先的怒氣早被踢到九霄雲外。

  「那個時候我滿心罪惡感,對你、對她都是。我一心想著盡快把事情解決,再回頭尋求你的諒解。我飛快趕到公司的途中,卻接到小燕的簡訊,她說她想在記憶裡最美好的地方死去……我知道,她說的是美國、我們共同生活過的地方。」

  「於是我回家拿護照、追到機場,發現她果真在那裡。眼看她過海關,我只好買下機票隨她上飛機,在機上十幾個小時裡,她不斷地哭、一個勁地拒絕。縱使我不斷解釋,說自己並不愛她,兩人勉強在一起,她不會幸福,可她仍堅持自己不想活了,雖然她叫我回台灣別再管她,但在那種情況下……」

  他離得開才有鬼!那隻麻雀吃定他心軟,說不定到這個時候,他也沒有責怪她的意思,甚至還會找藉口,幫她說話。

  阿雪嘆氣。「後來呢?」

  「出了海關,她又攔下計程車,堅持不要我跟。我無可奈何,只得搭上另一輛,讓司機追趕小燕的車子。」

  「那個時候你和阿敘聯絡上,是你告訴他,你在美國,對不對?」

  「對。」

  「那你一定不曉得,她也發了簡訊給辦公室裡的同事,說她找到真愛再也不回來了。」

  那個「真愛」,讓大家議論紛紛的「真愛」,讓她對他徹底失望的「真愛」,讓她疑心愛情不過是一場空話的「真愛」,只是小麻雀的手段?

  她那麼聰明,竟會輸在這麼沒頭腦的事情上面。誰說愛情不會讓人昏頭?

  他不說話,只是緊了緊眉頭……他果然不知情。

  小麻雀啊小麻雀,女人心計用之於愛情,還真是厲害詭譎。難怪那麼多的後宮戲,一部比一部精彩、一段比一段讓人拍案叫絕。

  品駽嘆了口氣,繼續說:「兩車追逐當中,我那部車失控了。等我再次清醒,已經是十天以後。我腦震盪,右腿和兩手骨折,因為疼痛,醫生開了不少鎮定劑。等我真正清醒,能夠和小燕談話的時候,已經超過了一個月。」

  「我的手機在車禍當中撞碎了,加上雙手上了石膏握不住東西,所以只能請她打電話給你。我讓她隨便找個藉口安撫你,就是別告訴你,我發生車禍、無法下床。」

  阿雪苦笑,小麻雀那個藉口還真……惡毒。

  「之後呢?」

  「我努力說服小燕,說婚姻是兩個相愛的人才能共同創造的奇蹟。我每天重複同樣的話,告訴她,我願意將自己的公司作為補償,移交給她;我還說可以把所有的存款給她,可她什麼都不要,只要我的愛情。」

  「我說,很抱歉,因為我的愛情已經全部給了你,無法給她自己所沒有的東西。」

  「就這樣,她又和我耗了一個月,直到這個月,我終於說服她放下不實際的感情,也說服她說出真相。」

  「阿雪是你對不對?即便醉了,但我的感覺沒有錯,那天晚上和我在一起的人確實是你不是別人,對不對?」他的眼光裡帶著希冀。

  阿雪點頭,緩緩起身,緩緩走到他身邊,緩緩地靠在久違的寬闊肩膀,雖然那裡的紗布有點扎人,但……陽光依然耀眼。

  「我漸漸能夠自己行動了,前兩天,我趁小燕不在,打了電話給賀青珩。」

  「為什麼打給他,不打給我?」

  「我想,你會因為我的不告而別而生氣。兩個月,是段不短的時間,何況我有過不良紀錄,我還特別答應過你,再也不從你身邊離開,現在卻發生這種事……於是,我想從他身上旁敲側擊,先一步掌握狀況。沒想到,他卻告訴我,你結婚了,嫁給候補名單上的第一位。」他深深嘆息。

  「阿雪,就兩個月,你真的不能等嗎?不能等我回來給你一個解釋,等我回來把事情說清楚?你這麼不相信我?不相信我就算真的要和誰雙宿雙飛,也會與你面對面把事情講清楚?你當真認定,我是那種碰到事情只會逃避的、不負責任的男人?」

  低眉,她不發一語。

  「你從不相信任何人。我以為這些日子,你已放下仇恨,願意試著相信人性,沒想到……即使是對我,你也沒有基本的信任。我很失望……」

  他說的對,這才是問題的中心點。她不信任人性、不信任他、不信任愛情。如果她能真心信任,就不會讓事情演變成今天的光景。

  誤會解開了,她的理直氣壯消失了。阿敘說的對,任性於她沒有幫助,說到底,她的個性必須為今天的事,負起重大的責任。

  「我明白綁架事件讓你對人性絕望,我理解阿姨、姨丈們的現實爭產,讓你懷疑親情的價值,我能夠體會舅媽不在、舅舅離世,讓你害怕在人們身上託付感情,但是如果你不肯打開掌心,將過去的陰霾放掉,你又怎麼能夠抓得住明天的幸福?」他試著同她講道理。

  她吞下哽咽,輕聲道:「對不起,是我的問題。我以為你嚇到了,被……床上的血跡嚇到,我以為你只是玩玩,不願意對一個、一個……負責任。」她說不出「處女」兩字。

  「你有沒有想過,那些血跡正是讓我對小燕的謊話深信不疑的原因?」

  阿雪明白,畢竟她已經當過四年的已婚婦女。

  「我和賀青珩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明白,回台灣之前,我已經和賀青珩深談過。我只是不懂,如果你嫁給他的目的,是為了搶回公司,你怎麼就沒想過,我也能為你辦到?是不是因為你始終相信我會站在母親那邊、一心一意當你的敵人?」

  「阿雪,我不想說教,但你必須改變,唯有改變,你才能真正享受到關懷與疼愛。我願意為你無限付出,但你不能把我阻擋在門外,你得相信我不會傷害你,會一輩子把你捧在手心;你必須相信有我在,就不會放你一個人孤零零過日子。」

  「這次,我真的生氣了,生氣你把神聖的婚姻看得太隨便,生氣你不看重愛情,生氣你……」

  「你夠了哦!」

  賀青樺從廚房衝出來,臉色比誰都難看。鐵青的臉色、醜陋的表情,顯示他的憤怒已到達臨界點,這不只是因為品駽的過度說教、不只是因為他們的誤會冰釋,更因為阿雪的舉動,在在表明了那具木乃伊已經敗部復活。

  「知不知道你拜託那位小燕打電話給阿雪時,她講什麼?她說你們要結婚了,讓阿雪別再等下去;因為你們再也不會回台灣。知不知道為什麼阿雪不能等你兩個月,因為她肚子裡的孩子不能等,她得盡快給孩子找個老爸,不能讓孩子在出生後,父親欄裡填上父不詳……」要不是衝撞木乃伊太沒人性,他真想跟藍品駽來一場橄欖球賽。

  「什麼?你懷孕了!」

  品駽大叫著截下賀青樺的話,之後誰的話他都聽不進去,他一把扶起阿雪,也不想想自己才是需要別人攙扶的半殘男人,他小心翼翼地帶著她往自己的房間走去,一面走,一面嘮叨。

  「為什麼不告訴我?你難道不知道懷孕的人要保持心情平穩,不能隨便動怒嗎?你怎麼可以允許我罵你?你這樣不愛護自己的身體怎麼可以?你有沒有聽過,懷孕很傷身體……」

  看著義正嚴詞的品駽突然變成嘮叨歐巴桑,賀青樺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他望向阿敘,本想咕噥一句——什麼嘛,我才是她的正牌老公好不好?

  可是那個不愛說話的阿敘走到他身邊,一手拍上他的背,笑得很礙眼。他說:「什麼都無所謂,她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對不對?」

  賀青樺橫眼瞪人,這叫趕鴨子上架,他都這樣問了,他能說不對?

  咋咋嘴,阿敘的冷笑出現一絲溫暖,挑挑眉毛說:「走吧,我們一起去收拾行李。我該回美國,而你……該回家了。」

  阿敘伸伸懶腰,打個呵欠說:「終於不必天天守夜、防止色狼入侵,今晚,我要好好睡一覺……」

  看著他的背影,賀青樺的額頭浮現三條黑線。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3-3 06:11 PM

尾聲

  寧靜的房間裡,公主床旁擺著一張嬰兒床,床上的胖小子睡得很熟,帥帥的臉像極了他家老爸。

  公主床上躺著他的老爸、老媽,照理說,那個很閒的老爸,應該拿著童話繪本到兒子的床邊念故事才對,可沒想到,享受童話故事的不是兒子,而是他家老媽。

  她曾經是個熱情開朗的小女生,雖然有時候過於固執,卻從不曾吝於付出關心,甚至因為太善於付出,而經常受到傷害。

  那年,她的父母死於瘟疫,村人都指著她說,那是緣於她的詛咒。他們說她將會為村莊帶來惡運。失去父母親的小女孩成了眾矢之的,最終,她孤零零地被村人趕離村莊,被信任的人們背叛,是小女孩心裡最沉重的傷痛。

  小女孩長大後被稱為雪后,這是人們對她的誤解,但她從不想解釋。

  她認為,沒有感受過暖陽就不會被冰雪所傷,所以她寧可當個冰冷的女人,也不願意親近人們。

  但無論雪后如何偽裝自我,終究有副善良心腸。當她在冰雪中遇見連心都被雪冰凍的男孩時,還是將他帶回古堡,甚至在知道小男孩終於找到自己的「永恆」時,她同樣感到無比欣慰。

  人人都說小男孩被雪后下了蠱,才不願意離開冰雪城堡,可事實上,小男孩把雪后當成唯一親人,尊敬她、愛護她、疼惜她。

  雪后可以漠視所有人對她的惡意批評,然而,面對英勇的陽光騎士,她卻無法不心慌。

  騎士曾經是雪后的青梅竹馬,這個像陽光一樣的男人令她感到畏懼,想躲開他,卻又抗拒不了溫暖陽光。

  後來,雪后受到冰山國王的追求,還接受了他的求婚。

  婚後她與國王「相敬如冰」,而陽光騎士並未因此離棄,他依然照顧她、安慰她、保護她,終於,雪后鼓起勇氣離開國王,傾盡全力追求自己的愛情。

  合上故事書,藍品駽笑問:「這個故事,你打算聽幾遍?」

  「一萬遍吧,直到我老得耳朵聽不見為止。」

  「為什麼這麼喜歡這個故事?」

  「因為你是我英勇的騎士啊。」說著,她伸手環過他的頸,而他俯下身,在她額間烙上一吻。

  「你記不記得?兒子滿月時,賀家兄弟來家裡看寶寶,賀青樺隨手翻到這本故事書後氣得哇哇大叫?他大嚷著不公平,說故事裡面有我、有賀青珩、連阿敘那隻小狼狗都有,唯獨他連個影兒都沒有。」

  「是啊,那時你還刺激他,說他賀青樺這種角色缺乏存在感。」想到當時賀青樺的表情,她忍不住莞爾。

  「我嘴裡雖然這樣說,心裡卻很感激他。」

  「感激什麼?」

  「感激他在你走投無路時,挺身而出。」

  「是啊,他不但心美,連長相都讓女人心碎。」

  「難怪心臟病協會那麼討厭他。」

  藍伊雪靠進他的懷裡輕笑。「賀青樺是好人,我決定拿他當好朋友。」

  「我知道。」藍品駽不嫉妒,反而因此而高興,因為她終於承認、也願意接受朋友在她的生命中存在。

  「賀青珩也是好人,雖然他看起來冷冰冰的,可是他有一副好心腸。」

  「我知道。」自從賀青珩告訴他,自己和藍伊雪的婚姻真相後,他再也不為對方的外遇事件憤憤不平。

  「阿敘也是好人,他是我最親的弟弟。」

  「我明白。」他還是開心,因為她有幸多了個懂得維護她的弟弟。

  就算誤解冰釋,藍伊雪和姑姑們之間終是存在著距離感,頂多是嘴皮親戚,平日裡客氣往來,但彼此再無法回到從前的親密。所以,他很高興阿敘存在,他讓藍伊雪能夠恣意付出親情。

  「你也是好人,而且是我最愛的男人。」

  「我知道。」

  因為愛,她一日日為他更改,這種改變,讓他心動不已。

  「既然知道,可不可以請你好好照顧身體,不要工作得那麼累。」

  「好,我會慢慢把重要的事交代給下面的人。我發誓會活到很老,至少要比你多活一天,我絕不讓你再次承受分離的痛苦。」他承諾又承諾,為她承諾千百次,只求她安心。

  他們不是林覺民和意映,但是因為愛,他們做出同樣的決定。

  風揚起,吹翻了白色窗紗,愛情在他們彼此的心底烙下深印。

  就這樣了,他們之間不需要海誓山盟、不需要熾烈刻骨,只要這樣安安靜靜地陪對方度過每一分鐘,那幸福呵……濃郁……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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