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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千尋 -【寶貝姜家之二】不見光情夫 [打印本頁]

作者: Jafe    時間: 2011-11-10 10:14 AM     標題: 千尋 -【寶貝姜家之二】不見光情夫

本帖最後由 Jafe 於 2011-11-10 10:30 AM 編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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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六分鐘護一生!經過穗青的詮釋,
  他知道晚她六分鐘出生的天才弟弟穗勍,注定保護她一輩子。
  身為她弟弟崇拜的籃球隊長兼學長,
  剛失戀就被新手上路的她開車撞上,他受傷,她哭得超誠懇,
  在醫院求不來醫師為小病的他急診,
  她也不必拿巧克力來為他止痛,他是腿傷,不是生理痛好嗎?
  這個史上最負責的肇事者,也是最體貼的看護,
  天天到他家送早餐,接他上下課,陪他回家做菜、整理家務……
  不被愛笑、單純天使般的她吸引,是不可能的!
  因為她,他淡忘了青梅竹馬的分手所帶來的心痛,
  當兩人相愛互許終身的消息,在她家曝了光後,
  他等來的不是祝福,而是被她父親用錢驅離……
  六年後,他回來了,沒想到會在醫院看見遺忘了自己的她,
  他該如何避開她天才弟弟的保護網,重新擄獲她的芳心……
【出版日期】 2011年5月27日
【出版社名稱】 新月
【書系及編號】 花園1529
作者: Jafe    時間: 2011-11-10 10:15 AM

本帖最後由 Jafe 於 2011-11-10 10:17 AM 編輯

  楔子

  約莫是冷氣孔設計得不好,或是辦公桌擺的位置擺得糟,總之從頭頂往下飄的空調,老是讓她感覺冷。

  好幾次她想要找個人幫忙,把辦公桌換個方向,可是每天上班、坐上辦公椅之後,她就忙得天昏地暗,忙得忘記頭頂心會一寸寸發涼。

  她叫做姜穗青,寰宇企業的總經理,二十八歲。

  她長相可愛,尤其笑起來的時候,臉頰上的酒窩讓她看起來像十八歲,還有雙讓人為之一亮的無辜大眼,當她睜大眼睛看著人的時候,會讓人忍不住想要多疼惜她幾分。

  她最漂亮的地方是嘴形,一隻粉紅色菱角在臉孔的正下方微微翹著,底下員工經常在背後開玩笑說,如果有「最適合接吻嘴形」的競選賽,她一定可以拿冠軍。

  她很少化妝,即使她的頭銜是總經理,需要表現出專業素養,但是她只要上點淡妝,就會變得很艷麗,而她討厭艷麗這個形容。

  她的五官分明,皮膚白皙,有幾分混血兒味道,常有不認識的人猜測,她的雙親當中,有白種人的血統。

  而且她不算聰明……好吧,這個說法太客氣,應該這樣說——她雖然還稱不上腦殘,但她的確有些小笨,尤其在智力測驗分數接近天才的雙胞胎弟弟姜穗勍面前。

  既然如此,她憑什麼能在二十三歲時進入寰宇企業,成為集團裡的總經理?

  因為她和董事長有一腿?因為公司需要她來當花瓶?因為她的人際關係好到不行?

  都不是,因為她是寰宇前任老闆姜殷政的大女兒。

  父親在幾年前因為工作過度忙碌,身體出現問題,在母親的強制勒令下,到英國休養。

  休養期間,他把公司交給兒子女兒,本只想讓他們歷練歷練,能夠保守經營、業績持平就行,沒想到兒子能力強,對商場有著敏銳觀察力,公司在他的執掌下,逐漸呈現出新氣象。

  這種狀況下,當老爸的,自然樂意交出主持棒,正大光明退休。

  公司中,穗勍理所當然接下董事長職位,他的天才智商不是擺好看的,短短幾年,他非但適應了詭譎的商場,還展露青出於藍勝於藍的態勢,公司的業績蒸蒸日上,不到幾年時間,儼然成為國內數一數二的大企業。

  相較起弟弟,她遜色得多,正常人一天八小時的工作量,穗勍只需要兩個小時就能應付,她卻得用上十幾個小時才能處理完畢。

  但她並沒有因此而失志喪氣,相反地,她咬緊牙關拚著,就算累到想趴在辦公桌上睡覺,也非得把份內的工作完成。

  她的座右銘是——沒腦袋的人就要花體力,不聰明的人更需要毅力,堅持是笨蛋邁向成功道路的唯一途徑。

  在穗勍看衰她,認定這種生活她過不了兩個月,就會哭鬧著要放棄、逃到英國找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哭訴時,奇跡地,她撐下來了,兩個月、兩年……至今,五年。

  雖然她的眼角時常透露出疲憊,但她堅持坐鎮在這張讓自己不斷冒雞皮疙瘩的辦公桌前,不退卻。

  「大小姐,你還不下班?」

  姜穗勍穿著一身休閒服,閒閒地斜靠在門邊,沒好氣地看著笨蛋穗青還在為明天的會議拚命。

  他在心底連連罵她三次「笨蛋」,那麼簡單的事學五年,任何正常人都能駕輕就熟了,她還是老牛拖車,一步一步慢慢搞。

  她抬起頭,看見弟弟,露齒一笑說:「你還在公司?我以為你已經回家。」

  他無奈指指牆上的時鐘,第四次罵她笨蛋。

  他兩點半就下班,從來沒有準時打卡上班過,遲到早退是習慣性事件,反正他就是有本事把工作提早完成。他不懂到底是哪出了錯,資賦優異的弟弟怎會碰上個智障姊姊?

  唉,她是老天爺賜給他最痛苦的禮物。

  「啊,已經九點了,我快要弄好,再一下下……」

  一面說著,她把頭重新埋回電腦前。

  三個鐘頭前的電話裡,她就說過「一下下」,下到現在還沒完沒了。

  姜穗勍看著她龜爬的打字速度,忍不住翻白眼。經過多年練習,她還在用一手神功……算了、算了,既生諸葛亮何生阿斗,她是天生來克他的。

  走到辦公桌椅邊,他推開她,坐上她的位子,兩手迅速飛躍,在輕微的啪啪聲中,三分鐘,他把她無止無盡的「一下下」給解決了。

  看見果真「一下下」就解決的公文,姜穗青笑瞇大圓眼,跑到辦公椅後頭,趴在弟弟背後、摟住他的脖子,臉頰相貼,她親匿的道:「穗勍好棒哦,要是沒有你,我怎麼辦?」

  他翻白眼,抬頭看看天花板的冷氣孔,再看一眼穿著長袖外套的笨穗青,無奈歎息,拿起電話,直撥警衛室。

  「我是姜穗勍,明天上班之前找幾個人過來,把姜總經理的辦公桌換個方向,不要正對冷氣孔。」就這樣,四句話,他將困擾姜穗青五年的問題給解決掉。

  她露出笑臉,在他臉頰印上一吻。「穗勍,我愛死你了。」

  他沒好氣問:「你準備好要回家了嗎?」

  她抱著他,沒鬆手,笑問:「穗勍,今天為什麼來接我?」

  他很不想回答的,但依這個女人的智商,不提醒她,絕對想不起來。

  「今天是什麼日子?」他雙手橫胸反問。

  她想半天,鬆開弟弟,打開手機查詢行事歷,半晌,嘴邊拉出興奮笑意。

  「是我的生日耶!穗勍竟然還記得。」

  她和穗勍是雙胞胎,兩人出生時間雖然只差六分鐘,卻分隔在兩天當中,今天是她生日、明天是穗勍生日,這讓她姊姊的地位更加明確。(她很笨,卻也明白穗勍想篡位當哥哥想很久了。)

  「知道還不走。」

  說完,他存檔列印、關掉電腦,動作一氣呵成,他把包包塞進她手裡,拉起她的手腕,就要往外走。

  「穗勍。」

  無奈姜穗青不合作,站在原地,對照起弟弟的臭臉,她的笑顏實在太可愛。

  她的脾氣溫柔,笑臉常開,她從不得罪人,也不介意被人得罪,這種人有一種水果可以形容——軟柿子。

  此類水果容易讓人沒事就想去捏一捏、壓一壓、擠一擠、排遣壓力,而姜穗勍自然而然扮演起那只欺壓軟柿子的魔手。

  「又怎麼了?」

  他很想出言嚇她:你再不回去,我就把你最愛的起司蛋糕丟進垃圾桶裡。或者說:你有種不馬上回家,我就沒收你的信用卡……

  但她欲言又止的表情,阻止了他的恐嚇。

  他心知肚明,穗青想去哪裡,這些年,每天下班,她都到同一個地方徘徊,他很想叫她別去,因為她就算去一萬次,也碰不上她想見的那個人。

  「我只去一下下,最慢比你晚一個鐘頭回到家。」雙手合掌,滿眼懇求,她是全世界最窩囊的姊姊。

  姜穗勍鬆開她的手,歎氣。本想念她一頓的,但……算了,今天是她的生日。

  「早點回來。」撂下話和恐嚇表情,他旋身離開辦公室。

  「嗯,一定。」她小跑步追上他的腳步,勾起他的手臂,臉頰貼在他臂膀上,笑瞇眼說:「我好幸運哦,有你這麼棒的弟弟。」

  他卻在心底OS:我很衰,有你這種姊姊。

  開著紅色小跑車,往路的那端前進,打個呵欠、揉揉發紅的眼睛。超累,她不是當總經理的料,但身為姜董事長的姊姊,再累,也得撐下去。

  十分鐘後,車子開進小巷子,經過幾棟公寓,她的目的地已在眼前。

  這條路,她走過無數遍,從大學時期就走,她常常一面走一面唱歌,唱著各式各樣的曲子,取悅身邊的男人。

  那個男人叫做莊帛宣,是穗勍的學長,她暗戀他好多年才追到他。

  穗勍說她追人的方法是山頂洞人用的,學長會被她的笨方法追到,只有兩種可能,第一,他的智商和她一樣,不能理解太困難的事。第二,他太餓了,餓到飢不擇食。

  她笑著回嘴:才不是呢,學長是被她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好人都會給努力的人一個機會,學長是好人,而她是努力的女生。

  終於她得到學長的愛情,終於她打敗眾美女,成為他身邊唯一的女性,終於他們開始計劃未來,而那個未來裡,有一男一女共同存在。

  她愛他、他愛她,整整一年。

  是她生命當中最美好的一年,她想如果一年可以無限延伸,那麼這輩子,她就值得了。

  可是後來,他離開,不明原因地離開,她把自己的笨腦袋給想破,也想不出任何一個他必須離開自己的理由。

  她能做的事只剩下等待,等待他回來,給她一個不得不離開的合理答案。

  等待之於她這種有耐心毅力、堅持度很高的女性,並不是壞事。

  因為等待意喻著希望,能夠等待便等同於尚存希望,等待讓她挨過最難熬的時刻,等待讓她辛苦得大哭時,仍然選擇不放手,等待讓她每天睡前有人可以想、可以思念,等待讓她對每個嶄新的日子充滿期盼。

  她習慣等待,也讓自己愛上等待。

  她在等待的時刻中,腦海裡存著對愛情的想像。

  打開收音機,一個很好的嗓音唱著她沒聽過的曲子,她細細聽著歌詞,半晌,按掉收音機。

  她不喜歡這首曲子,儘管歌手把歌曲詮釋得淋漓盡致。

  歌詞上說:為你我付出這麼的多,卻讓我痛到有苦不能說,因為我愛你就像那飛蛾撲向火……請你告訴我愛上你是一個錯,別讓我漫漫長夜守著寂寞……

  姜穗青不同意這種說詞。她願意付出,願意在漫漫長夜守住寂寞,就算傷痛太多、就算有苦不能說,就算她真的是飛蛾撲向火……只要能夠等候,她樂意。

  頭往後、仰靠在椅背上,望著熟悉的陽台,在那裡,他曾經對她說:「五年後,我會賺到很多錢,把你娶回家。」

  不懂得靦腆含蓄,她用力點頭,笑得很誇張。她贊同他的話,像承諾般回答,「好,我等你五年,你一定要賺很多錢,把我娶回家。」

  姜穗青疲憊的臉龐,因回憶浮上幸福光暈。

  他是為了賺很多錢,才決定離開她的嗎?

  一點點的想像力,染得她滿心甜,那甜啊,蜜了神經,紓解了滿心疲累。

  五年,已經到了他們約定的五年,他快回來了吧。

  緩緩吐口氣,她笑著對空氣說:「其實你不必賺很多錢,我吃得很少,而且對名牌不太感興趣,只要你回來,就算只有咖哩飯和蛋花湯,我也甘之如飴。」

  閉上眼睛,雙手合掌,眼前沒有生日蛋糕,但是她想要許願。

  今晚她是壽星,身為壽星有權利向上帝討幾個小願望。

  「上帝啊,我有三個願望,第一個願望,請讓宣回到我身旁。如果這個願望太困難,那麼第二個願望,請讓他給我電話或寫信。倘若還是太難……那麼第三個願望,請讓某個認識他的人走到我身邊,對我透露他的音訊。」

  為心愛男人,她願意對上帝妥協、妥協再妥協。

  張開眼,她笑著想,上帝會不會對她說:沒問題,然後把宣送到她面前?

  於是她趴在車窗口看著靜默的街道,一眨不眨地注視同一個方向。

  半小時後,她吐口長氣,自我安慰,上帝對人們的願望向來不太慷慨。

  姜穗青發動車子。該回去了,穗勍還等著幫她慶生。

  在她打算升起車窗、轉動方向盤同時,小巷子裡進來一部計程車,它在她的車子後頭停住,車上下來一男一女,應該是夫妻吧。

  女的身懷六甲,看起來快要臨盆,她依偎在男人身邊,勾住他的手臂,而男人拉著行李,與她貼靠得很近,他們一步步朝她的車子走來。

  「帛宣,好累哦,我們終於回到家了。」女人的聲音脆脆亮亮的,像新鮮的小黃瓜。

  「是啊,終於回家。」他重複著妻子的話。

  但男人低醇的嗓音飄進她的車窗裡,她下意識地扣緊指節,手指頭在方向盤上顫抖。

  「再不久,我們的寶寶就會在裡面橫衝直撞。」女人指指她熟悉的陽台。

  男人微笑,揉揉妻子的頭髮,問道:「他又在你肚子裡面橫衝直撞?」

  姜穗青不敢探出頭看個究竟,只能在後照鏡裡觀察那對夫妻。他的動作極其溫柔,但那麼溫柔的動作將她的心都給擰扭揉碎了!微張著嘴,她的心跳紊亂,淚水狂奔。

  「是啊,壞傢伙。爸爸,你罵罵他。」妻子向丈夫撒嬌。

  他彎下腰,「教訓」壞傢伙,「兒子,乖一點,你要是再欺負媽媽,等你生出來,爸爸會狠狠打你屁股。」他抬起頭,問:「怎樣?兒子有沒有乖一點?」

  「咦?果真乖多了,欺善怕惡的壞兒子,以後啊,爸爸一定要常常修理他。」

  「別說大話,到時不知道誰會心疼得不得了。」丈夫說完,妻子笑著靠上他的肩。「走吧,我們、回家。」她俏皮地把話切成一段一段說。

  「好,我們、回家。」他模仿妻子的口氣,也把話切成一段一段說。

  他們經過她的車子,往公寓方向行去,突然間,她發現,她的心被他們一段一段的話切成一段一段……

  他結婚、有寶寶了,那個寶寶不太安份,但他威脅兩聲就會乖乖聽話,他的寶寶將在那個她所熟悉的公寓裡橫衝直撞,在那裡成長茁壯……

  弄錯了,她還以為在公寓裡跑來跑去的是他和她、莊帛宣和姜穗青的小孩,也許是雙胞胎,一個姊姊、一個弟弟,乖得像天使一般。

  弄錯了,她還以為等待會等出一個美滿,不管分離多久,他們終究會在一起。

  這回真是笨得太離譜了。

  她弄錯,以為愛情是無堅不摧的東西,以為愛情不會因時光而轉移,以為愛情會長長久久、永久不變……弄錯,她老是不斷不斷弄錯,怎麼辦才好?

  趴在方向盤上,哀傷從四面八方猙獰著面容向她撲殺而來,她想逃,卻躲不過哀慟追逐,她驚慌失措、恐懼惶惑,她的心臟痛得無法負荷。

  喉嚨失控緊壓,空氣瞬間彷彿變得稀薄,她無法呼吸,無法呼救,她失速地墜入無底黑洞……

  十一點五十七分,姜穗青在生日的最後三分鐘回到家裡。

  滿桌子菜冷掉,擺在餐桌中央的蛋糕扭曲變形,而等在客廳的姜穗勍正要對她大發脾氣,他諷刺她,「真厲害,時間都算得那麼準,十一點、五十七分,你出生的大好時辰。」

  但她沒有力氣招架……脫去高跟鞋,走到他面前,她滿臉哀傷地說一聲,「抱歉。」

  不對勁!他扣住她的肩膀,問:「發生什麼事情?」

  發生什麼事情……沒有吧,只不過是她一次一次弄錯而已,她出錯、弄錯,她的笨,笨得徹底。

  「穗勍,你相不相信2012,地球會毀滅?」

  「不相信。」他答得斬釘截鐵。

  點點頭,貼上他胸口,幸好,幸好她還有穗勍的胸口可以靠。「可是我的世界已經毀滅了。」

  「為什麼?」

  他想推開她,把事情問個清楚明白,但她扣住他的腰,不願意從他胸口離開。

  給她幾分溫暖吧,一些些就好。

  「穗勍,我很累,我做不好總經理,我老是出包、老是被笑,他們都在我背後說我是花瓶。」

  對啊,她是花瓶,曾經有人對宣說:你怎麼會喜歡花瓶?你應該找個和你旗鼓相當的女性。更有人大剌剌走到她面前,冷笑問:一個虛有其表的花瓶,你以為自己可以佔據他多久的注意力?

  不管經過多久時間,不管多麼努力,她始終是花瓶,而他……已經對花瓶厭膩。

  「哪個人說的?明天我就讓他走路。」姜穗勍怒問。

  「我很笨,我沒能力做好正常人能做的事,沒本事留住想要的人,除了堅持和耐心,我沒有任何優點。」

  然而,耐心在今晚做出證實,它對她的人生沒幫助。

  「誰說的,你的優點很多,你可愛善良,你存好心,你喜歡幫助別人。」這是第一次,他出口講穗青的好話。

  仰起頭,她笑著望他。還是穗勍最愛她,就算她是笨到底的花瓶,也一樣寵她照顧她,誰教他們的發源地是同一個子宮呢。

  「勍,我很累,這五年我好辛苦……」

  曾經,她相信辛苦讓人成長,會讓她變得和他旗鼓相當,等他回來,將看到嶄新的姜穗青,而斷掉的愛情將再繼續,沒想到他不要繼續,他早已另外尋覓,找到一個與他並肩的女性。

  這次她學會了,辛苦沒用、努力沒幫助,走到最終,她擁有的,不過是數也數不清的疲憊。

  「我知道。」姜穗勍輕拍她的背,像哄嬰兒入睡那樣。

  「我常常喘不過氣,這裡、這裡……好像有千軍萬馬在蹂躪。」她指指自己的胸處,然後用力吸一口氣,眼眶卻迅速泛紅。

  「這個話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明天起,你留在家裡休息。」他做出決定。

  「我不能太任性,我是姊姊,應該努力幫助弟弟。」

  「傻瓜,幫我的人很多,你不需要勉強自己。」

  「我可以休息?」姜穗青笑問。休息……她再喘口大氣。

  「對,盡量休息。」

  「我可以再回去,看那些沒有營養的小說和漫畫?」

  「愛看多少就看多少。」

  點頭,她三度喘大氣,張開手臂,對他撒嬌,「我腳好酸,你抱我去睡覺。」

  姜穗勍打橫抱起她,抱她回房間,她不洗澡、不換衣服,身子一貼到軟軟的床鋪上,就酥麻了筋骨。

  她招手,把他招到床邊,他躺到床的一側,雙手支腦後。

  她很累,閉上眼睛,卻不停說話,她說小時候他們合力讓離婚的爸媽破鏡重圓的往事,說他們國中高中在學校的瑣事,說到趣味處,他揚起嘴角而她滿臉笑。

  說著、說著,她說到聲音逐漸低微,入睡。

  姜穗勍下床,為她拉拉被子,在她額間輕輕落下一吻,看著她睡得像天使的容顏,心底歎息。

  這時他並沒有想到,穗青會在隔天清晨,遺忘過去。
作者: Jafe    時間: 2011-11-10 10:16 AM

本帖最後由 Jafe 於 2011-11-10 10:17 AM 編輯

第一章

  病房裡,姜穗青扭著棉被發脾氣,嘟起嘴瞪住姜穗勍,一分哀怨、兩分淒涼,她像是要被發配邊疆的王昭君姑娘。

  「討厭。」她憋了老半天,才說出這麼一句「很生氣」的話。

  「那麼不喜歡住院?」他揚揚眉。

  廢話,有人喜歡住院嗎?又不是這裡的醫師長得像裴勇俊,又不是住在這裡的病人,可以免費談一段如韓劇的浪漫唯美愛情。

  她生氣,但表現出來的怒氣只有……「用力」點頭。

  「好啊,你告訴我,自己考上哪間大學?只要你說得出來,我們馬上回家。」

  他挑釁地看著姊姊,說實話,他從不擔心她生氣,因為她的怒火只有……火柴嗤一聲,點出來的火光那樣大,而安撫她比安撫狗更容易,連叫她把下巴抬起來,搔搔脖子都不必。

  「重要嗎?反正不管考上哪一間,依我的個性肯定是混畢業。」

  低下頭,她盯著床上的粉紅色被單發傻,那表情說明,她根本不記得自己考上哪間大學。

  悄悄地,姜穗勍蹙起眉心。

  不過他很快便恢復表情,淡淡丟下一句,「你還真有自知之明。」

  接住他的話,她連忙說:「那如果……如果我的自知之明很多,是不是,我就不必住院?」

  瞧,安撫未開始,她已經先一步向他妥協。

  姜穗青脾氣好,好到全世界都知道。她是麻糬,可以捏可以壓可以搓可以揉,可以無限制凌虐。

  她退一步,他理所當然進一步。

  「不行,一定得查清楚原因,沒有人一覺醒來,會丟掉多年記憶。」

  「我笨啊,記不住事情很平常。」

  「如果這個算平常,腦科醫師都要集體去自殺。」姜穗勍戳戳她的額頭,滿眼的受不了。

  「為什麼?」她歪著腦袋認真問。

  「這麼嚴重的狀況叫平常,那什麼症狀的人才需要到腦科掛門診?腦袋被削去一半的、長兩顆腦袋的,或是頭的半徑不超過兩公分的異人類?光靠那些病人來維持收入,醫師能不自殺嗎?」他深吸口氣,耐住性子回答。

  「我不是問這個,我是問,自殺就自殺,為什麼要集體?」她的問題招來姜穗勍的大白眼。

  「因為集體比較壯觀。」他咬牙切齒的表情,好像要把她塞進那個「集體」的名單裡。

  姜穗青的臉皺成一團,無辜目光對上他,委屈得像被丟包的小野貓。「勍,我很害怕……」

  他歎氣,一句話,她讓他舉白旗投降!

  穗青是很好擺弄、脾氣超好,但每當她用無辜表情看他,軟軟地喊他一聲勍,他就只能棄械投降。

  撥撥她的長髮,他口氣瞬地軟下八成。

  「你乖,好好讓醫師徹底檢查,確定腦袋裡面沒長亂七八糟的東西,我們馬上回家,好不好?」

  「你不是說我腦袋裡裝的都是亂七八糟的東西,既然這樣,何必檢查?」她拉住他的衣袖,撒嬌。

  姜穗勍失笑,拉開她的手、坐在病床邊,環住她的肩膀。「我知道你不喜歡這裡,但沒徹底檢查出病因,我會很擔心。」

  會擔心啊……她唇邊銜起一絲心疼。可不是,他們是十指連心的姊弟……

  他的「擔心」讓姜穗青鼓起雙頰,她貼進他的胸懷,兩手扣住他的腰,下保證似的說:「別緊張,我沒事的。」

  「我也希望你沒事,不過……就當度假吧,我給你買滿屋子的漫畫小說,買零食、買糖果,等你出院後,再找個時間,我帶你出國玩。」

  她嘴嘟得更高了。穗勍只會嘲笑她、欺負她,這是人生第一次,他巴結她、討好她,她果真讓他很擔心。

  「對不起。」她悶聲道。

  他們是雙胞胎,簡單三個字,他明白她為了什麼而歉疚。「沒關係,你快點好起來就行。」

  「如果我好不起來呢?如果我記不回以前的事呢?如果我……」低著眉,她輕聲問:「如果我永遠這樣,穗勍會不會很生氣?」

  「放心,我不會生你氣。」他輕拍她的背脊。

  「其實,勍從來沒有真正生氣過我,對不對?」

  他笑了。她沒有想像中那麼笨嘛。

  「說吧,想去哪裡玩?」

  「哪裡都可以嗎?」

  「對,哪裡都可以。」到時候,公司就用視訊遙控吧。

  「我想去歐洲。」

  「買LV、看時尚展?」

  「才不是,我要去喝咖啡。」

  「哪裡的咖啡不好喝,偏要一趟路跑到巴黎去喝。」那杯咖啡真昂貴。

  「對啊,還得在鴿子教堂前面喝,那樣才浪漫。」

  他沒好氣問:「這是哪本漫畫小說教的?」

  姜穗青笑瞇兩顆大眼睛,而姜穗勍在她的笑臉裡,鬆了口氣。

  將綺綺送上計程車,他向司機交代幾句。

  「公司那邊,要不要幫忙?」

  「不必,你好好照顧自己。」

  「有需要的話,別忘記,本人可是有大學文憑的。」她嬌俏道。

  「知道了,需要你出力的話,我一定會出面拜託。」

  揮揮手、道過再見,轉身向停車場走去,他要先回新公司一趟,看看裝潢進度外,再和幾個跟著他回來的幹部開個會。

  停下腳步,仰頭看向天際,台北的天空一如記憶。

  終於回來了,當雙腳踩上這塊土地時,心總算定下,無根浮萍的孤獨感在仰望這片藍天的此刻,被驅逐了。

  雙手插進口袋,心心唸唸的家園,他回來了。

  從口袋掏出一枚金幣,那枚金幣很特殊,上面刻著一個「願」字,幣緣處還雕著幾朵細小的菊花,他細細撫摸圖案,一抹笑不經意添入嘴角。這是他片刻不離身的幸運符,它陪伴他在異鄉國度創業,陪伴他度過每個寂寞空虛的夜晚,曾經有個女孩告訴他,它是許願金幣,擁有它,可以向天使要求一個願望。

  願望……他還能祈求什麼?

  身邊一個匆促身影經過,他抬眼,發現對方是多年前熟悉的友人,然對方沒有注意到他,他淺淺一笑,考慮要不要追上對方。

  這時,突然想起,他為什麼到醫院來?是親人生病?

  溫柔的臉龐添入兩分嚴厲,原本打算走往停車場的雙腳換了方向。

  粉紅色的病房裡,長髮女生面向窗戶、弓起雙膝,她蜷縮在沙發裡,不曉得窗外有什麼東西吸引她的注意力,只見她一動不動的歪著頭,專注望著。

  她的眼睛很大、很圓,閃閃發亮的雙眸凝上一層薄霧,好看的柳眉微微蹙起。

  看著她的背影,他站在病房門口很久,至少超過十分鐘,他的手插在口袋裡,不斷撥弄那枚金幣,緊擰的雙眉透露出他的焦郁。

  護士向他說了一聲對不起,他才發現自己擋了道,略略向前走兩步,再抬起頭時,視線和女生相對望。

  她沒說話,只是淡淡一眼,低下頭,再抬眉時,他看見她眼底的陌生。

  護士走到她身邊,一面為她量血壓,一面問:「穗青,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沒有。」

  「下午趙醫師安排了腦波斷層哦,要不要通知姜先生來陪你?」

  她歪歪頭,想了想,問:「照那個,會痛嗎?」

  「不會痛。」

  「那就不必了,穗勍很忙的。」

  護士點點頭,說:「那你待會兒吃個午餐、休息一下,大概三點左右,我會來帶你去做檢查。」

  「好,謝謝你。」

  「血壓很正常,如果有什麼需要,記得按鈴找我哦。」

  「好。」她乖乖回答。

  護士將血壓數值記錄在病歷表後,轉身離去,離開病房前還對男子親切點頭。

  護士離開,他沒走,病房裡闖進一個陌生人,姜穗青覺得很奇怪,再看了他一眼,咬咬唇,老半天後決定先開口說話,「你找穗勍嗎?」

  他皺眉頭,那神情和他們家的穗勍很像。

  乍然看見他的臉,注意力會被他那雙又濃又黑的眉毛給吸引去,他的眉超黑、超長、超粗,她沒見過那樣有個性的一雙眉。

  他的唇有點薄,不過顏色紅潤,聽說有人會為自己的唇去角質,不曉得他是不是那種人?

  他的個子很高,和穗勍有得比,完美的身材裹在名牌西裝下,更顯英挺。

  整體而言,他是個耐看的男人,如果他的表情不要那麼欠扁……他會更讓人喜愛一點。

  「穗勍回公司了,我可以給你手機號碼。」她補充幾句,想盡快打發他離開。

  他沒要穗勍的電話,反而走向前,直視她的眉眼,他看得很認真,好像她是櫥窗裡的展示娃娃。

  她的眼睛很大,水汪汪的,好像裡面隨時隨地都蓄著水份,她的肌膚粉嫩粉嫩的,像掐得出水的玫瑰,惹得他很想動手去掐上一掐。

  食指微微一動……他真的想。

  姜穗青等半天,他始終不說話,她不曉得該怎麼和沉默的陌生男人打交道,只好背過身,假裝他不存在。

  她從抽屜裡拿出梳子,慢慢把自己的頭髮梳開。

  「你會梳辮子嗎?」一句話,他打破兩人間的沉默。

  「我不會。」她直覺回答。

  男人點頭、走近,接手她的梳子為她整理頭髮,動作細心,好像很怕弄痛她。

  頭髮梳順,他從抽屜裡找出兩條黑色橡皮圈,然後熟稔地將她頭髮分成兩邊,抓起右邊長髮,分成兩股,從左邊那股抓出幾根髮絲、加入右邊這股,再從右邊這股分出幾根、加入左邊那股,分分、合合,分分、合合,一根細緻、烏亮而晶瑩的辮子在他掌心成形,他編完右邊換左邊,她抓起完工的髮辮,細細觀賞。

  「好漂亮,你怎麼辦到的?」她抬眼,用充滿敬佩的眼神看他。

  「你也會。」

  「又沒有人教過我,我怎麼會?」

  她的反問讓他的眉皺得更嚴重。她說:沒人教過她?

  姜穗青不愛看人皺眉頭,那種表情太有壓力,她重複問:「你怎麼會來這裡,是想找穗勍嗎?」

  這兩天,常有人為公事找上門,不怪他們,是穗勍在醫院待太久時間。

  「我是穗勍的朋友。」他終於說了一句。

  「你有沒有他的手機號碼?」

  她沒等到他回答,便迫不及待用便條紙寫下號碼交給他。

  他接下號碼後,柔聲問:「告訴我,你為什麼住院?」

  這個啊,怎麼說?她垂下頭,嘟起粉色雙唇,那態度模樣,像個十八歲的小女生。「我腦袋生病了。」

  「腦袋?」他表情不豫,好像她生病礙了他什麼事情。

  「我忘記過去的事,穗勍擔心我腦袋裡面長壞東西。」

  他問:「所以你要照腦波斷層,確定病因?」

  「對。」她點頭,那無辜眼神,可愛得讓人無法移開目光。

  於是他心抽痛,兩條粗眉打結,緊抿的雙唇,好似要抿住不能出口的心疼。

  見他那樣,她笑出一臉耀眼陽光。

  「你不要擔心,我沒事的,我是好人啊,好人一定有好報,我不會死掉的。」

  她試圖安慰他,但她的安慰讓人更揪心。

  那個病很嚴重嗎?她會死掉嗎?誰說好人一定有好報,明明就是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他捏緊口袋裡的金幣,壓抑胸膛那口順不過來的氣。

  「從小到大的事,你都忘記嗎?」

  「嗯……沒有,我只是一覺醒來,突然丟掉好幾年,我忘記自己念什麼大學,大學畢業後做過什麼,我在大學裡有哪些同學朋友,那段時間好像被貼上空白頁,不過應該沒關係,反正我是笨蛋,那幾年我大概也沒做過什麼有意義的事情。」說完,她吐吐舌頭,笑得害羞。

  「你怎會認為自己是笨蛋?」他因她可愛的表情動容。

  「我本來就是啊,如果你認識我們家穗勍,就曉得天才長什麼樣子了,對比下來,穗勍喊我笨蛋……是理所當然的啦。」她口口聲聲說自己是笨蛋,但表情沒有自卑、語氣沒有自卑,連動作手勢都找不出自卑感。

  並且在提起「我們家穗勍」同時,她的眼睛發亮、臉上迸出光芒,她是在英雄的光輝照耀下長大……呃,不,應該說,她是被「英雄」用「光輝」射大的,卻沒學會自卑感,只懂得對英雄萬分崇拜。

  「穗勍常欺壓你嗎?」他順手理了理她額前劉海,沒發覺這個舉止對於第一次見面的男女而言,過於親匿。

  「哪有啊,他對我最好了。」她加重口氣說道,誰都不能批評她的穗勍。

  「罵你笨蛋也算對你好?」他失笑。

  「穗勍說:『人貴在有自知之明。』他是在教我。」

  他無語,淺淺的笑浮上臉龐。

  「先生,我們認識嗎?」姜穗青見他不語,才想起話題拉遠了。

  他沒回答,於是她想起來,不管認不認識,這種問題都是傷人。

  「對不起,我的腦袋……不記得了。」

  「沒關係。」

  「你不生氣嗎?」

  她最害怕別人生氣,曾經有人問過她:你為什麼自己不生氣,卻很怕別人生氣?她理所當然回答:因為我自己怕別人生氣,所以不可以亂生氣,讓別人害怕我。

  她是個好人緣女孩,不計較、不偏狹,只一心想著該怎樣待人好。

  「我從不生氣。」因為他也認識一個害怕別人生氣的女孩。

  「你叫什麼名字?」姜穗青問。

  「你叫我阿憶吧。」

  「阿憶?」她細細念過幾遍之後,笑道:「阿憶你好,我是姜穗青。」

  在自我介紹同時,病房的餐飯送來,看著上面的菜色,她吐了吐舌頭,滿臉噁心。

  他莞爾,拿出手機吩咐,「小魏,到梅屋幫我買兩個套餐送到新生醫院701號房……對,你最快多久能趕過來?好,可以,盡快。」

  他掛掉電話,然後觸見她眼裡的感激。

  「謝謝,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吃梅屋的套餐?」

  他笑而不語。

  那不算回答,但她將它當成回答。她笑著,笑得大眼睛瞇成兩道縫,笑得嘴邊的梨渦出現,她的笑有撫慰人心的神奇力量。

  「以後再見到你,我會記得你。」

  「你保證?」

  「我保證。」

  這天她和阿憶成為好朋友,她是個可愛的女生,而他是個溫柔的男人,他們都是會替對方著想的那種人,寂寞的住院期間,他經常性的陪伴,讓他們的友誼更上一層。

  那不算回答,但她將它當成回答。她笑著,笑得大眼睛瞇成兩道縫,笑得嘴邊之後他們又找到新話題聊,這次聊的是知名模特兒的戀愛事件,她從水果日報上面看來的。

  大概狀況是這樣——知名模特兒的舊愛是知名的偶像明星,但模特兒家裡並不希望她和偶像明星在一起,於是放出消息,模特兒正在和某位小開談戀愛。

  針對此消息,模特兒本身不承認也不否認,而偶像男星又在某個節目裡面大談自己和模特兒的舊愛。

  這件事惹火模特兒的母親,於是展開一場媒體放話戰。

  姜穗青一廂情願認定模特兒喜歡的是偶像男星,可家裡反對,只好僵持著,在私底下為自己的真愛而努力。她自顧自地幻想出一段浪漫唯美的愛情故事。

  而阿憶認為,那純粹是媒體炒作,不管是男方或女方,只要這起消息於兩人的演藝事業有益,放個話、作著戰,共謀其利,有何不可。

  他的話砸死了姜穗青的浪漫,她嘟起嘴,小聲反駁,「我反對,不是每個人都那麼現實。」話一說完,又擔心他因為她的反對而不爽,忙問:「你會不會生氣?我不是故意唱反調。」

  他的回答是一個熱烈的擁抱和一句承諾似的言語,他說:「放心,我永遠不會對你生氣。」
作者: Jafe    時間: 2011-11-10 10:17 AM

  第二章

  他今天起床起得特別早,於是提早出現在她的病房裡。

  她的睡相很糟糕,大大的棉被被捲成一團,她的手腳橫跨在被子上,把被子當成娃娃抱,此時枕頭掉在地上,拖鞋像擲杯,東一隻、西一隻。

  空調在她頭頂上方,設定的溫度雖是二十五度,但在清晨,仍然有些冷。

  他把長莖玫瑰插進瓶子,將空調溫度調高,再撿起枕頭、拖鞋歸位,本來想把她懷裡的棉被拉出來,替她蓋好,但看見臉貼在棉被上,連睡覺也在笑的甜美臉龐……他不自覺拉起嘴角,脫下自己的西裝外套,蓋在她身上。

  坐進沙發裡,他從公事包裡拿出幾份文件。

  公司尚未開張,但美國公司有許多事仍然急需要他處理,辦公室還在裝潢,他帶回來的那批老將,開始在招考新員工,部署進軍新市場該做的準備事項,而綺綺……催著他去辦理結婚登記。

  她的催促理所當然,他允諾過她結婚,只是現在……有了放不下的人,讓他對自己的承諾猶豫。

  不想,暫時不願意去想。他搖搖頭,專注起精神,應付手上的公文。

  凝望著阿憶的臉,姜穗青看傻了眼。

  他有雙濃眉,那眉毛每次碰到不如意的事,就會聚在一起,向人招搖,她不喜歡招搖的眉毛,比較喜歡他的笑,他笑起來的時候,她會覺得整個人輕飄飄的,愉快得像要飛上天。

  她喜歡他的自信自若,彷彿就算天掉下來,他一隻手臂就可以撐起,彷彿天底下的事,都為難不了他半分。

  他的額頭有條皺紋呢,但那個紋路並不影響他的帥氣英挺,他修長的手指頭在公文上輕敲。

  碰到問題了嗎?可惜,她是姜穗青不是姜穗勍,如果穗勍在,肯定就能幫他的忙。

  她就在晨光中看著專心的他,什麼話都不說、什麼事都不做,光是這樣看著,就覺得幸福備至。他的身材很好呢,雖然隔著襯衫,也可以隱約看見裡面的肌肉,她想像起他運動時汗水滑過胸膛的「景色」。

  「醒了?」他再專心,還是會受那兩道灼熱眼光的影響,對上她的目光,他淺淺一笑。

  她猛然回神,發覺自己看人家的眼光,色得很那個,呃……丟臉。

  「我……等我三分鐘,我去刷牙洗臉。」

  姜穗青跳下床,發現他蓋在自己身上的西裝外套同時,也發現自己嘴邊流下的兩行口水。天吶、天吶、天吶,費洛蒙怎麼可以在這個時候跑出來添亂!她飛快衝進浴室。

  她說話不算話,說三分鐘刷牙洗臉,卻連頭髮和澡都洗了,然後繼續很丟臉地發現,她沒帶換洗的衣服進浴室……天要亡她。

  卡在浴室裡很久,她捶頭敲腦、跺腳歎氣,如果丟一次臉要花一百萬,那麼今天早上的丟臉次數,足夠讓她從千金大小姐變成窮光蛋。

  敲門聲出現,她悄悄打開一個縫,從那裡,某個體貼男人體貼地塞進一套乾淨衣服。

  待她走出浴室時,不知道是因為水溫太高還是太害羞,整張臉紅撲撲的。她無法正眼望他,垂著頭,一小步、一小步、一小步……挪到病床邊,然後用最快的速度跳上床,拉起棉被把自己裹緊。

  「怎麼了?」他笑問。

  「我……我不是故意忘記帶衣服進去。」

  「我知道,你沒有勾引我的意思。」他替她解圍。

  勾引?如果可以的話,她不是太反對,只不過,她怎麼知道……知道怎麼做成功機率比較大。

  「女生不穿衣服就可以勾引男人嗎?」話問出口,她齜牙咧嘴,開始痛恨自己。這種話……這種話偷偷想就好,幹麼說出口啊!

  他笑了,因為她的表情,也因為她的問題。

  於是,他態度正經地提出自己的見解。「沒錯,女生不穿衣服的畫面,的確可以讓男人心猿意馬。」

  他的正經讓她快要腦溢血,啊……救命……她怎麼會開啟這個話題?

  見她不語,兩隻手死命扭絞著被子,他決定讓她多害羞幾下。

  「當然,如果效果想要更好,可以試試檸檬馬鞭草的沐浴乳。曾經有人告訴過我,那是戀愛的味道。」

  「檸檬馬鞭草……」她歪了頭,認真想。

  本來,他要她臉紅的,沒想到她聽見這個詞,傻了。

  他走到床邊,拉拉枕頭,靠坐著,也讓她靠進自己的胸口,輕聲問:「知道那個味道嗎?」

  姜穗青點頭、停頓,遲疑半晌之後,又搖頭。

  「我不知道,那個香味很好嗎?」

  「想不想試試?」

  「如果有的話。」

  「你會有的。」說完,打手機要秘書幫他準備,掛掉電話,他說:「明天。」

  「你的秘書一定很閒,連這種事都要做。」

  「秘書本來就是服務上司的。」

  「秘書服務的是公事,沒道理連私事也要人家幫忙。」

  「你當總經理的時候,從來沒讓秘書幫你買過咖啡?」

  「我當然……」她歎氣,怎麼可以為著沒記憶的事,和人家嗆聲!「我想,我應該沒有。」

  「那你的秘書一定很閒。」

  「才不,他忙死了,他有個笨上司,他得負責幫我收拾爛攤子。」

  「你記得過去的事?」他反問。

  她頓了一下之後,搖頭說:「穗勍說的,他說我欠汪秘書很大的人情,如果他來探病,我要給人家好臉色。」

  「你給他壞臉色瞧嗎?」

  「也不是,我只是不大喜歡和他說話。」

  「為什麼?」

  「他覺得自己很厲害。」她可以被穗勍看扁,但不是每個人都能看扁她。

  「然後呢?」

  「他很愛自己做決定。」

  「決定什麼?」

  「很多啊,決定我要吃什麼、喝什麼,決定我不可以看哪一台電視,說那個會讓人的腦袋變壞;決定我要早點睡,中午要休息足兩個鐘頭,身體才會健康……」

  說完一大串後,她用力歎氣,兩手擠壓自己的臉蛋。「最重要的是,他決定的每件事,都是為我好。」

  「聽起來,他和穗勍很像。」

  「對啊,可是我有一個天才弟弟已經夠了,不需要多一個人來管我。」

  「下次,要不要我和他見個面,幫你說話。」

  「不要!」她面色一凜,連忙反對。

  「為什麼不要?」

  「他是穗勍派來的奸細,如果你見到他,他一定會跟穗勍告狀的,說我亂交朋友。」她緊張兮兮地盯著他,生怕他曝光。

  他笑了,在她耳邊笑得兩分無奈,他突然覺得自己是她的地下情人。

  「知道了,我不去見他,你別擔心。」

  她鬆口氣,繼續討論各自的秘書,比較他們的好用度,比較他們的能幹,比較哪一個比較像101忠狗。

  姜穗青說:「我覺得,他不像101忠狗,他比較想要把我訓練成101忠狗。」

  這句話讓他爆出大笑聲,之後,在每個深夜想起時,嘴角不禁勾出笑意。

  她終於認識他的萬事管秘書,而他也遇見專門在她屁股後面收尾的厲害秘書。

  汪秘書到姜穗青病房的時候,她正在吃晚餐。

  通常會在這個時間出現的人是阿憶,因此她聽見敲門聲同時,心情大好,但發現來人是汪秘書時,她的笑容瞬間結凍。

  眼神黯然,他是厲害秘書,自然明白她的表情代表什麼。

  他暗戀她很多年,他的能力足以獨當一面,卻始終沒想過要調離秘書職位,為的就是幫她、支持她,讓她日復一日依賴自己,他相信身邊沒有過其他男人的姜穗青,早晚會發現他對她的重要性。

  沒想到莫名其妙一場病,讓她徹底遺忘他。

  汪秘書坐到床邊,輕聲問:「你好一點沒有?」

  她的模樣像看到老師的小學生,彆扭到不行。「我好多了。」

  推開餐盤,他的出現,讓她對晚餐失去胃口,肚子瞬間脹氣。

  「不吃了?」他推推眼鏡,看了眼動不到兩口的餐盒。

  「對,吃飽了。」

  「吃這麼少,對身體不好,你要不要再多吃幾口?」

  她直覺就要當起乖寶寶,點頭說好,但今天不曉得哪根筋不對,竟然起了青春期叛逆,也許是因為進來的人不是阿憶,讓她失望至極,也許是因為她不想再當忠狗101,於是她固執拒絕。

  「不要。」

  鏡片後面的雙眼眨了眨。這是她第一次對他說「不要」,以前不管他說什麼,她只會回答「好啊」、「謝謝」、「沒問題」、「我知道了」……

  他望了她半晌,把餐盤拿到桌上,到浴室弄了乾淨毛巾出來,她彆扭接下,擦完後,他又拿回浴室裡,清洗掛好。

  「你打算回公司上班嗎?」回公司,他的勝算較大,在那裡,她必須依賴他。

  汪秘書坐進沙發,視線對上她的。

  跟在她身邊五年,五年來,他喜歡上她的溫柔和缺乏主見,他很清楚,自我意識強、控制欲強的他,最需要的是沒有意見的女人,而且她美麗、可愛、家世優,對每個人都和善,這種女生宜家宜室,絕對會是個好妻子。

  「穗勍說我可以休息的。」她把穗勍的「聖旨」搬出來用。

  姜穗青看他。汪秘書是個好人,只是有的好人不好相處,而且他和穗勍太像,她理所當然接受穗勍的安排與照顧,是從一出生就培養出來的習慣,可同樣的安排與照顧出自別的男人手上,她不見得能夠接受。

  「你不想再回公司?」

  「對。」她點頭,然後話題斷掉。

  汪秘書不是個好的聊天對象,她也不曉得該怎麼和他聊,兩人只好繼續僵坐在同一個地方,尷尬。

  好半天,她才勉強擠出一句,「汪先生,我知道你工作忙,其實你不必常常來看我。」

  他眼神一閃,回道:「我喜歡來看你。」

  「為什麼?」

  「我想要追求你。」既然她不想進公司,那麼他得改變追求的策略和方式。

  聽見汪秘書語出追求,姜穗青瞬間感到頭皮發麻,全身雞皮疙瘩爭先恐後冒出頭。追求……肩膀一抖,下意識地,她撫撫雙臂,語帶哀求問:「可不可以……請你不要追求我?」

  她的口氣很卑微,沒有半點上司的味道。

  她的反應讓人很挫敗,他想過千百種被拒絕的情況,卻怎麼都想不出會被「哀求」不要追她。

  「為什麼不要?」他推推眼鏡問。

  「看見你,我會很緊張。」她兩隻手在胸前搓揉。

  「等我們多見幾次面,更加熟悉之後,你就不會緊張了。」他推開她不算理由的理由。

  「可……可是……」她伸出手心給他看,口氣快要哭出來。

  「你看,我都出冷汗了。」

  他想也不想,握上她的手,以為這樣可以解決她手心冒汗的情況。

  沒想到她驚嚇過度,不只出汗還顫抖了起來,偏偏又沒膽子把他的手甩開,她憋著、忍著,然後淚水沿著臉頰往下滑,一顆一顆、一串一串。

  「可……可不可……請你不、不……不要……碰我……」

  她咬住下唇,沒被握住的左手緊捏著棉被一角。他不過是握她的手,她卻表現得好像他要吞了她。

  還能再更挫敗?她沒有凶他、沒有發脾氣,她語調溫柔,連要求他鬆手都柔軟得可以,但她的表情……他有那麼讓人恐懼嗎?

  吸氣。他懂了,貓再喜歡老鼠,老鼠都無法坦然面對貓,她永遠只會把他的喜歡當成「看見可口食物的興奮感」。

  鬆開手,他維持一貫的斯文。「我懂,我被拒絕了,對不?」

  「對、對不起,你是很好的人,穗勍說你幫我很多,穗勍說沒有你,我半天都沒辦法坐在總經理寶座上,可是……可是……」

  她想發好人卡?汪秘書苦笑。

  「沒關係,我知道了,以後,我不會再來打擾你。」

  說完,他善意地拍拍她的肩膀,她原本已經暫緩抖動的肩膀又劇烈抖起,她的顫慄引起他深深歎息。男女之間,果然不能一廂情願。

  病房外,聽見姜穗青語帶哽咽、打算要衝進去的阿憶,在聽見汪秘書最後一句話時,迅速轉身快步往電梯方向走去,五十公尺後,轉換方向,與離開病房的汪秘書錯身而過。

  汪秘書不高,中等身材,戴著金框眼鏡,旁分的頭髮,梳得又直又順,臉龐有點嚴肅,但看起來正直可靠,是那種可以給女人足夠安全感的男人。

  穗勍為她選擇這種男人?沒錯,他值得托付,絕對可以帶給穗青安穩的一生。

  走到病房前,轉身,看見汪秘書進入電梯,他才伸手握住門把。

  想起姜穗青拒絕人的方式,他忍不住發笑。那方式窩囊、蹩腳、殘障,但結局很成功,她達到目的,並且對方沒有受太大的傷,從此,誰能批評她笨?

  打開門,穗青抬眼,發現是阿憶,不是去而復返的汪秘書,她鬆口氣,癟癟的嘴角揚起笑意。

  「你今天遲到。」她偏過臉,斜眼望他。

  「對不起。」

  「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

  「我知道。」

  他笑著坐到床邊,把帶來的餐盒送到她面前。

  看見裡面的櫻花蝦米糕,她雙眼發亮,快樂地猛拍手。「我開始相信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了。」

  「怎麼啦?」

  「剛剛汪秘書來探病。」

  他很高興,她不打算瞞他這件事。「然後呢?」

  「看見他,我就吃不下,幸好沒吃掉晚餐,否則這麼好吃的櫻花蝦米糕,我要怎麼吞進去?」

  「為什麼吃不下,他長得讓人噁心嗎?」

  「中肯地說,他雖然沒有風流倜儻、英俊非凡,但是比毛毛蟲好很多。」

  比毛毛蟲好很多,這種批評算「中肯」?阿憶額頭冒出三條黑線。

  「既然如此,為什麼吃不下飯?」

  「因為……」她放下米糕,歎口氣。因為他是穗勍找來,安全、會照顧人的男人。

  「看你的表情,我大概長得和毛毛蟲差不多。」

  姜穗青噗哧一笑,回嘴,「哪有,你長得英俊瀟灑、卓爾不凡、鶴立雞群、豐神俊朗。」她所有的形容詞,都學自愛情小說。

  「既然如此,為什麼看見我,你連櫻花蝦米糕都吃不下?」

  「誰說我吃不下,這些根本不夠我吃。」她用湯匙挖出一大口,塞進嘴巴,他搶過湯匙也要挖,她把便當收到身後,拒絕分享。

  「這是兩人份的。」他「鄭重」申明,勾勾手指頭,要她把米糕拿出來。

  她臉上寫滿不甘願,可是想到下一餐的櫻花蝦米糕還得靠他供應,兩害相權取其輕,掙扎、掙扎、掙扎……最終還是把米糕端到身前。「你下次得記住,如果是兩個人要吃,你得準備四人份。」

  他被她的掙扎表情惹得大笑不已。「你胃口有這麼大?」

  「大得咧,我可不是普通的小女生。」

  「那最好,我很害怕那種在男生面前,吃飯一顆一顆數粒,男生一轉頭,馬上把嘴巴塞滿滿的女性。」

  「你碰過那種女生嗎?」

  「有,在美國。朋友給我介紹一個大陸女孩子,我請她去吃西餐,那一餐要五十塊美金,那個時候,公司才草創,沒賺什麼錢,我忍痛點了兩份餐,然後……」

  「然後?」她對他的下文相當感興趣。

  「她只吃兩口,當侍者把她的牛排撤下去的時候,我心痛胃痛腸痛,我的五臟六腑在掉眼淚。」

  「是不是那家餐廳食物不衛生?」

  「如果我能夠確定那個女生沒有得到B型肝炎,並且可以將那塊牛排,以及她連碰都沒碰的甜點給包起來外帶的話,那些痛會自動消失不見。」他無奈道。

  聽著,她咯咯笑起。

  「五十分鐘後,我和一個朋友約在平價牛排店討論公事,我遇見那個女生,她又點了一份牛排餐。」

  「也許她是名牌美女,一個晚上有許多男人等著和她約會,所以不敢一次吃太多。」

  「是嗎?對不起,她就坐在我後面的座位,她拉著細嗓子告訴侍者,『我的薯條要加大、飲料要加大,貝果請給我兩份。』當餐點送到的時候,她驚呼一聲,『真好!我快餓死了。』」他模仿女生的嗓音說話。

  她噗哧,大笑出聲,幸好嘴巴裡的米糕已經吞下肚,不然阿憶的臉會黏滿可口美味的小蝦米。

  「我想,她一定很喜歡你。」姜穗青一面拍著胸口,一面說。

  「我想也是,兩天後,她打電話約我出去,我告訴她——等我為那塊只被咬兩口的牛排哀悼完畢後,再說。」

  「她喜歡你,你卻不喜歡她。」她下結論。

  「對,我不喜歡浪費食物的女人。」

  「那你一定很喜歡我嘍,我從來沒有浪費過你帶來的任何食物。」

  她說的純粹是玩笑話,但她的玩笑引來他的認真,他鄭重回答,「是的,我很喜歡你。」

  臉爆紅、湯匙舉在半空中,發呆的眼睛傻乎乎地望著他,憨傻的癡呆表情讓她成了名副其實的笨蛋。

  「被點穴了嗎?」他好整以暇地舀一口米糕放進嘴裡,絲毫沒因為自己投下的炸彈而感到半分心虛。

  比被點穴還嚴重,她想,她心肌梗塞了。

  阿憶把湯匙遞到她面前。「怎麼不吃?你想學那個女生嗎?來不及了,我已經看清你的真面目。」

  他挖一口米糕放進她嘴裡,她乖乖含進去,咬兩下,含糊不清地說:「你不能喜歡我的。」

  「你說什麼?我沒聽清楚。」他放下湯匙,問。

  她低下頭,不曉得該怎麼對他解釋自己的話時,阿憶那個萬事管的秘書出現,送來一瓶檸檬馬鞭草沐浴乳。

  他將東西送到她面前。

  她握著瓶子,手指細細撫過瓶身上面的圖案,細細的眉毛相聚,沉吟不語。

  「我買錯了嗎?」萬事管秘書發覺她表情不對。

  姜穗青搖頭,抬眼,對他一笑。「沒有,我很喜歡,謝謝你。」

  萬事管秘書是男的,三十幾歲人吧,一看就覺得他脾氣溫和、個性nice,他的發線……說禿嘛,不至於,但的確有些後移,他膚質很好、平滑而光亮,他戴著一副黑框眼鏡,說話的時候,習慣挑眉,說話的口氣很有喜感。

  「姜小姐,我把手機號碼給你,以後你喜歡什麼東西就直接告訴我,我幫你帶來,不必透過我的老闆,因為……相較起老闆,我比較喜歡為美女服務。」

  他說得姜穗青想笑。原來是一副愛攬事的性子,難怪無論公事私事,阿憶都交到他手上。

  「喂,付薪水的人是我。」阿憶繃起臉,對他瞇斜眼。

  他嘖嘖兩聲後說:「你不懂,身為美女有支使帥哥免付費的權利嗎?」

  「你是帥哥?要不要送你一面鏡子。」

  「老闆想給員工福利?當然好,但如果折合成現金,屬下會更開心。」

  「現金?你想得美。」

  「沒現金也關係啦,反正全世界都曉得我的老闆既摳門又小氣。」

  「我小氣?行,你提辭呈過來,我馬上給你寫推薦信。」

  兩人一來一往頂起嘴,姜穗青呵呵笑不停。萬事管秘書沒拿阿憶當老闆看,阿憶也沒拿他當員工看,這樣的互動很輕鬆。

  萬事管秘書離開後,她有感而發,「你們的感情很好。」

  「我們是大學同學。後來在國外碰上,他就一直跟我到現在。」

  「同學?他看起來比你大很多。」

  「好得很,就是這句話,下次他來的時候,你當面告訴他。你都不曉得他有多自戀,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帥哥,嚇得辦公室的妹妹到處躲……」他背後批人,嘴巴惡毒得很。

  「你和每個員工的相處模式都是這樣?」

  「差不多,但他更沒大沒小一些。」

  「在你們公司上班,一定很愉快。」

  「對,我不是個嚴肅的老闆,想跳槽嗎?我的大門隨時隨地為你展開。」

  「我敢跳槽的話,穗勍第一個不饒我。」

  「他會怎麼做?」

  「他會到你面前污蔑我的工作能力……雖然不必經過污蔑就不是普通爛了,但經過他的嘴巴形容下去,你會掏錢請我別去你的公司上班。」

  「有這麼厲害。」

  「比我講得更厲害。告訴你哦,有一季公司的業績成長百分之十八,開會時,各部經理高興得拍手叫好,你知道他在我耳邊怎麼說的?」

  「怎麼說?」

  「他說其實業績成長了百分之二十。」

  「百分之二跑到哪裡去了?」

  「沒錯,我就是這麼問他的。他笑得很邪惡,嘴角從這邊拉到這邊,眼尾向上調高十五度。」她用手指拉開自己的嘴眼。「他說:『那個百分之二是被你拉下來的。』」

  姜穗青說完,阿憶爆出大笑。穗勍這個惡毒傢伙,他真該去會會他。

  偌大的辦公室,只有一組待客的牛皮沙發和辦公桌椅,其他的全是櫃子,裝潢簡單大氣,一幅夏卡爾的名畫掛在牆上,臨窗處有一整排的陽光黃金葛,妝點出綠意。

  莊帛宣坐在沙發裡,靜靜看著牆上的畫。那是穗青的最愛,可見穗勍這傢伙只是嘴巴壞,對姐姐,終究是好的。

  他等了近半個小時,因為沒有事先預約,碰上穗勍正在開會,他不介意等待,因為……有些事、有些心情,他需要一點時間沉澱。

  桌上的咖啡涼了,他拿起來,抿一口,有些苦澀。穗勍的秘書煮咖啡的技術還需要再加強,不過……誰像他那麼幸運,有個萬事管秘書。

  想到他的魏秘書、聯想到穗青,那傢伙似乎嗅到他和穗青之間的特殊,竟然刻意找借口去探望穗青,一次兩次三次,頻率多到讓人懷疑,昨天忍不住了,逮著他到無人的樓梯間,質問:「老實招吧,你和穗青小姐有什麼關係?」

  他沒說,魏秘書逼不出個所以然,只能語重心長又道:「不管你打算怎麼做,都要小心,關小姐……不太能受刺激。」

  他明白,越接近預產期,綺綺就越容易恐慌焦慮,一點小事,都能讓她徹夜難眠。

  之後,魏秘書又補上一句,「不過,我真的很喜歡穗青小姐。」

  穗青,誰能夠不喜歡她?

  門自外頭向裡打開,姜穗勍走進辦公室,看見訪客竟然是他,臭臉立即擺上。

  早就風聞他回國之事,卻沒料想到他會找上門。沉沉吸氣,姜穗勍咬緊牙。

  訓練有素的秘書敲兩下門,送上兩杯新咖啡,旋即退下。

  「看來,我不受歡迎。」

  姜穗勍沉默。他們曾經是最好的朋友……半晌,他吸口氣問:「回國了?」

  「對,已經回來兩個星期。」

  「走的時候沒打聲招呼,為什麼回來,還特地上門?」這話,是質詢。

  莊帛宣從皮包裡掏出一張一千萬支票,推到他面前。

  「什麼意思?」姜穗勍定眼望著他。

  「這筆錢,麻煩幫我轉交給姜伯父。」他打聽過,知道姜伯父和姜伯母搬到英國定居,公司全交由穗勍打理。

  「我父親並沒有要你還錢的意思。」

  「當初我拿走這筆錢時,就說清楚,等我再度踏上台灣這塊土地,必定將錢還清。」他不願教人看低,當年,他收錢、離去,為的是賭一口氣,而今他成功了,當然要將那口氣吐盡。

  姜穗勍眉頭微蹙。他對父親說過這樣的話?他還以為這筆錢是用來買斷他和他們家的關係……算了,回頭再向父親求證。

  將支票收下,他淡淡地下了逐客令,「還有其他事嗎?」

  「有,我考慮和貴公司合作,發行一款新遊戲。」

  「對不起,我並沒有考量跨足電玩業的計劃。」

  穗勍說謊,寰宇企業生產的是電腦,前幾年開始生產手機,因為現在的手機功能越來越多,他們必須開始和許多電玩廠商接洽。

  「你有的,不然你不會在半年前,向國外的電玩廠商釋出善意。」

  他連這個都曉得?看來這些年他在國外混得比想像中好。

  「好吧,我更正自己的話,我是有考慮跨足電玩業,但絕不考慮和你合作。」

  姜穗勍的話讓他暗暗地握緊拳頭。看來他和姜伯父的看法一致、態度一致、立場一致。在他們眼中,他的身份成了他傷害穗青的「必定原因」。

  吞下口水,他不讓自己有被激怒的空間。

  「在商言商,如果你要找頂尖、最好的合作對象,除了我,你不會有其他的選擇。」他篤定而自信,這些年的經歷讓他學會看重自己。

  莊帛宣說的,每句都該死的正確,但很可惜……說他任性也好、說他不成熟也罷,他就是不想「在商言商」。

  「很抱歉,在我的眼中,你還不夠頂尖。」姜穗勍挑眉一笑,那模樣有幾分挑釁,就像當年在籃球場上打死不服輸的神情。

  微微一哂,他將帶來的合作方案放在桌上,欠身站起,臨去前回頭說道:「這些話,等你看過企劃案、通盤考慮清楚再說。」

  在莊帛宣打開門同時,姜穗勍搶問一句。「這次回來,你想要的是什麼?」

  「商場上的利益,和你要的一樣。」他沒說出真心話。

  「只有這麼簡單?是不是你打聽出來,穗青在公司上班,想藉著合作的機會,和她舊情復燃?」

  莊帛宣頓了頓腳步,旋身,與他面對面。「我並沒有這個打算。」

  「就算你有這個打算也沒用,穗青已經不上班了。」

  「再重申一次,我並沒有這個打算。」

  看著他信心滿滿的神態,姜穗勍覺得自己好像回到那年的夏天……

  他姜穗勍是個天才,對誰都不服氣,直到遇見莊帛宣、一個窮小子,他身上的球衣是穿過許多年的NIKE,不過一場球賽、一段對話之後,他成了自己成天掛在嘴裡的學長。

  他服氣他,崇拜他對各種事物的見解與看法,佩服他對未來的自信與計劃,他從沒有昂貴的服飾,卻讓自己看見不妥協的威嚴與氣度,那個時候,他就相信,這號人物必定會飛黃騰達、出類拔萃。

  「你不必再打穗青的主意,她已經不記得你。」

  如果是別人,聽見這種話,他會認定:你們已經分手,她早已將你徹底忘記。

  事實上,穗勍的態度、語氣也的確打算讓他有這樣的認定,只可惜,他比穗勍所知道的,更清楚穗青的狀況。

  莊帛宣頓了頓,才緩緩說道:「沒關係,我記得她就好。」

  「你的話什麼意思?」姜穗勍反問。意思是不想放手?意思是他想繼續糾纏穗青?意思是無論如何,他都不肯放過姜家?

  「我沒什麼意思,有空把合作方案看一看吧,你會發現那是互利方案。」撂下話,他不再多說什麼,離開了辦公室。

  第一次,姜穗勍恨透他那股自信,拿起合作企劃書,想也不想就把它丟進垃圾桶。

  接著拿起手機,按下一連串號碼,等待笨穗青接電話。

  他等了很久,心底暗罵:該死,那傢伙不會已經把穗青拐出去了吧?

  拿起電話,想讓秘書推掉自己下午的行程,手指停在撥號鍵上,又用力放下話筒。他在做什麼啊,就算莊帛宣是超人,也不可能在短短幾分鐘內把穗青拐走。

  再打一通電話,這回足足響過二十聲,姜穗青才接起電話。

  他口氣不善,問:「你去哪裡?」

  「去上廁所啊,我沒把手機帶進去啦。」

  穗青的回答把他的火氣給消弭,他是怎麼了?關心則亂,莊帛宣的出現,讓他神經緊繃了。

  「穗勍,你在生氣嗎?好啦,下次我會記住,上大號的時候把手機帶進去。」姜穗青答得小心翼翼。

  「我沒生氣,最近有沒有陌生人去找你?」

  「陌生人?」她卡了兩下,擠眉弄眼三秒鐘後才回答,「你是指醫師嗎?她不算陌生人吧,是你說,我可以跟她當朋友的。」

  意思是,除了龔亦昕之外沒有別人了?他鬆口氣說:「你當然可以跟龔醫師當朋友,那是我同意過的。」

  他回答得很鴨霸,不曉得的人,還以為穗青是他未成年的女兒。

  「幸好,不然我一個人在醫院很無聊。」

  「如果有不認識的人去找你,你不要和對方說話。」

  她又卡住……兩秒鐘,接著微笑回答,「那今天換了個新護士照顧我,我可不可以跟她說話?」

  這個笨蛋……兩條黑線橫在他額間。他憋憋氣,回答,「可以。」

  「那就好啦,啊啊……有人進來了,不知道是不是醫師來巡房,我不跟你多聊哦。」說著,趕緊掛掉手機,她很怕穗勍再多問幾句,就會問出破綻。

  姜穗勍歎口氣。穗青是不會說謊的吧,也許他只是擔心過了頭。

  他並不知道,姜穗青掛掉電話之後,進門的是萬事管秘書,他給她帶來一杯檸檬茶,蜂蜜和檸檬一比一,兌水五倍沖成,很麻煩,但出錢的是老大,而且誰教他的老闆向來公私不分。

  接下來,魏秘書給她說冷笑話,並且在笑話當中,探聽到她住的地方以及出院時間。唉……誰讓他的老闆總是公私不分。
作者: Jafe    時間: 2011-11-10 10:18 AM

  第三章

  一切檢查做完卻查不出原因,所以姜穗青出院了。

  穗勍很忙,除了公司之外,還得忙著和龔家天使打交道。

  她覺得穗勍在感情方面很低能,她怎麼看都是醫師比較好,至於醫師那個天使妹妹……比她這個笨蛋還要更腦殘,真搞不懂,他不是向來看不起笨蛋女的嗎?

  可這種事她不能和穗勍討論,他只會丟給她一個不屑眼光,再用不屑口氣對她說:「你的腦漿已經很稀有,不要浪費在無謂的地方。」

  所以、因此、於是……

  唉,要是阿憶在就好了,至少有個可以討論的對象。

  阿憶……睫毛下垂,愁霧湧入心口,也好,就這樣斷了,反正、反正穗勍不喜歡她和陌生人交往,反正他和她停在這裡,是很好的句點。

  她把床邊的小說堆成疊,拿來梳子,一下一下梳著頭髮,想起那個繁複髮辮,她仍然不會編……

  下床,走到廚房,走進客廳,再走回房間,來回一圈。

  他們的公寓坪數算大的了,但她把每個房間都走過,速度不要太快的話,最多能用掉五分鐘,可是一天有多少個五分鐘啊?

  才出院第一天,她就開始對漫長的一天感到不耐煩,真不曉得,不上班是不是正確打算。

  如果阿憶在的話……光想到這七個字,她就忍不住傻笑。

  再走一圈吧,多耗五分鐘賺五分鐘,不是說走路對人類很好嗎?

  她從客廳走到穗勍的房間繞一圈,再走進廚房,然後是書房、自己的房間、浴室。

  一個不經意,她在浴室裡看見萬事管秘書送來的檸檬馬鞭草沐浴乳,一時動念下,她脫去衣服,讓自己浸潤於沐浴乳的香氣中。

  她洗很久,連頭髮都洗過,洗得手指頭皺皺的,才離開浴室。

  她打開衣櫥,裡面大多是名牌套裝,之前上班時穿的,為表現出專業素養,深色套裝佔了三分之二以上,她不喜歡套裝,尤其西裝外套、窄裙讓她連走路都覺得緊繃,做大一點的動作還得擔心曝光。

  姜穗青打開另一邊衣櫃。這櫃裡面的衣服有很多年的歷史了,是她當學生時期買的,大多是小洋裝或七分褲,穗勍常嘲笑問:「你為什麼要把自己打扮得像沒頭腦的白雪公主?」

  他不曉得,因為當白雪公主比當女強人輕鬆得多,而且能夠當公主,是很浪漫幸福的事。

  從衣架上取下一件鵝黃色洋裝,她在身上比劃了幾下,再拿起一件白色洋裝試著。她的衣服質料都很棒,又有專人清洗、保養得宜,絲毫沒有泛黃跡象。

  白色洋裝的腰帶上繡著白色古典花紋,船形領,領口處綴著簡單蕾絲,裙擺縫著米色珠子,拉開裙擺,珠子排列成雲紋,裙長至膝。

  考慮半晌,她決定換上白色洋裝。她在穿衣鏡前面旋轉,轉一圈、轉兩圈、轉無數圈,怪的是,配合著圈圈的音樂竟然是生日快樂歌。

  她的歌聲比穗勍好上許多,但會唱的歌很少,主因是腦袋不好,記不得歌詞。

  對於自己的笨腦袋,說實話,她很困擾呢。

  甜甜一笑,姜穗青看著鏡裡的自己,再轉兩圈,走到鞋櫃邊,她打算找一雙鞋來搭配,這時,門鈴響起。

  是誰?穗勍嗎?他有帶鑰匙出門啊,而且他今天很忙。

  還是汪秘書?但她已經跟他講清楚,他不像死纏爛打的男人呀。

  那麼……是鄰居吧,如果是外人,大樓管理員不可能連問都沒問,就亂放人進來。

  對,肯定是十三樓之三的孫婆婆,她剛搬來不久,還沒有交到新朋友。

  找到最有可能的答案,她在打開門同時,釋放出甜美笑容。

  看見姜穗青的打扮,阿憶有幾分恍神,他定了定眼,回神問:「這麼開心?你很好客?」

  他不是孫婆婆,他的身高至少比孫婆婆多上兩顆頭……笑臉在瞬間隱去,微張的嘴、發呆的臉,再再表現出,無數的問號正在她心中迅速繁殖。

  「你的表情真教人傷心,我以為你會很高興見到我。」說完,他從身後拿出一盆大理菊。

  她花很久的時間才反應出,自己該伸手去接禮物。「謝謝你。」

  「你穿這樣,很漂亮。」他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

  因為他的讚美,她臉上浮起一抹紅暈。「是很多年以前的衣服了,我現在……呃,現在都穿套裝。」

  話說完,她想咬掉自己的舌頭。解釋這個做什麼?誰管她愛穿什麼不穿什麼。

  「穿套裝太拘束,你還是穿洋裝比較好看。」

  「是啊,我也這麼……」話講一半,她又想咬舌頭。

  身為人類可以偶爾當機,但不能當得這麼凶啊。

  「檸檬馬鞭草的味道很香。」阿憶湊近她,用力一聞。

  他聞到了?一抹紅暈迅速擴散,她一路從脖子紅到頭頂心。

  吞下口水,她艱難問:「你、你……怎麼會來?」

  「我以為我們是朋友,朋友拜訪朋友不是很正常嗎?」

  「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

  「你告訴過萬事管秘書。」

  「我沒有。」她舉五指發誓。

  穗勍叫她不可以跟陌生人當朋友,但醫院是公共場所,她不能阻止阿憶來訪,但她真的沒有把住址告訴陌生人,再次發誓。

  「想想看,他是不是問過:你家住在哪一區?你家是不是靠近某某國中?你回答之後,他說:『那裡我去過,有一棟新蓋的大樓。』你點頭說:『對對對,我們家就在那一棟,我很喜歡它特殊的建築風格和風景,尤其清晨從十三樓的落地窗看出去,可以看見公園裡面運動的老太太、老先生。」

  之後,他開車繞過幾圈,找到新蓋好的特殊建築物,告訴大樓管理員,要找十三樓的姜穗勍。

  他出現的時間很特別,一般正常上班族,不會在那個時間逗留家裡面,所以穗勍不在,不過,幾句話他就套出姜家住在十三之二。

  「對啊,可是我沒告訴他地址。」她像在自清什麼似的急急辯解,儘管穗勍不在眼前。

  「他很聰明,不需要地址就可以找到你住在這裡。」

  事實上,聰明的另有其人,但他是個「謙遜」的男人,不太習慣誇耀自己的才能。

  「可是管理員不可能沒有通知我,就放你上樓呀。」

  「那是因為,我也住在這棟大樓裡面。」

  「你是這裡的住戶?」

  這下子她嚇到了。他怎麼可能住在這裡?世上哪有那麼剛剛好的事情。

  「對,我住在七樓之二。」

  「哦。」

  姜穗青咬指頭。完了,他住在這裡,穗勍很快就會知道她不聽話,到時他會很生氣,想到穗勍生氣的模樣……好害怕……

  「怎麼了?不喜歡我住在這裡?」

  「不是啦,是、是……因為……」

  「因為你弟弟不喜歡你和陌生人交朋友?」他替她接話。

  她勉強地點了下頭,他失笑,沒見過有人這麼害怕自己家的弟弟。

  「沒關係,我給你我的手機號碼,以後我不找你,你方便的時候才來找我,好不好?」

  「好。」她忙不迭點頭。

  「有空的時候,你也可以到樓下找我串門子。」

  「你不必上班嗎?」

  「新公司還在籌備當中,這陣子我在家裡上班。」

  「哦。」陰霾掃盡,她這才想起,主人不可以把客人擋在門外。

  側側身,她讓他進屋,彎下腰,從鞋櫃裡找出一雙草綠色拖鞋,是彼得兔的,她最喜歡這個品牌,她有彼得兔的拖鞋、漱口杯,有彼得兔毛巾,連床單都是彼得兔。

  穗勍對於這點有些受不了,但佈置家裡是她的樂趣,給予笨蛋一點點微薄的權利,就當作是他的手足情深了。

  「一個人在家?」

  「對啊,好無聊,幸好你來。」她打哈哈,笑得滿臉甜。

  沒告訴他,她正以為兩人間的友誼因為自己的出院斷掉而懊惱,也沒告訴他,在過去的兩個小時中,她……很想念他。

  阿憶進屋。這裡和自己新買下的公寓都是「之二」,格局坪數差不多,景觀差不多,連裝潢也差不多,他們都喜歡簡約風的現代式裝潢,沒有運用太多複雜的建材和設計。

  「口渴不渴,我給你打果汁?」她終於表現出熱情待客的樣子。

  「好。」

  話說完,他牽她一起進廚房,動作自然而然,彷彿他一直在做同樣的事,做過千次百次。

  「你想喝什麼?」

  「你推薦。」

  「番茄汁吧,番茄再加上梅子粉和一點點甘草粉下去打,嘶……那個味道……」她倒抽氣,兩手捧著雙頰讚歎。

  他笑,看著她的笑而笑,看著她飛揚的眉毛而笑,幸福的感覺一寸寸湧上。他不曉得有沒有人被幸福給淹死過,但他喜歡沉溺於幸福的感覺中,即使會因此被溺斃。

  穗青很有本事,有本事讓待在她身邊的人輕鬆愉悅。

  很怪是不?明明是個不怎麼聰慧的女子,卻是一個舉動、一個眼神,兩句話、兩分笑,就讓人的眼光流連停駐,把人心往自己身上拉近。

  打開冰箱,她發覺番茄沒了,短短兩秒,笑容從天堂掉進地獄。

  沒有什麼大不了,只不過冰箱裡沒有番茄,但還有葡萄、西瓜、蘋果,打綜合果汁一樣營養可口,但她的表情讓他不忍,沒道理的心疼在胸口氾濫成災。

  下意識地,他拉起她的手,說:「走吧。」

  「去哪裡?」她抬頭,兩人靠得很近,她的額頭對著他好看的下巴。

  「去買番茄。」

  四個字而已,僅僅是短短的四個字,她又從地獄飆進天堂裡。

  她回握他的手,說:「好,去買番茄。」

  他們到超市買番茄,但女人的購買慾往往來得莫名,因此在幾顆番茄之後,籃子裡又多了一盒雞肉、杏鮑菇、馬鈴薯、紅蘿蔔和咖哩。

  他沒問她要做什麼,推著籃子任由她買、她挑,等採購滿滿兩大袋回到家之後,她才想起自己沒帶鑰匙出門,而門已經自動反鎖。

  「怎麼辦?」她愁起眉頭。

  「你弟弟什麼時候回來?」

  「晚上吧,他今天有點忙。」

  而穗勍的忙和她有關係,因為她怠職,臨時找不到合適的接替人選,他一個人得扛起兩個人的工作量,幸好他是天才,不然真不知道要怎麼辦?

  「不如先到我家坐坐,等他回來,你再回家。」

  「你家?」

  「沒錯,七樓之二。」

  他走到電梯前面,按下鈕,進入電梯裡,轉身,發現穗青沒進電梯,她目露遲疑眼神。

  一哂,他走出電梯,將她拉進去。

  進電梯後,她低著頭,眼觀鼻、鼻觀心,雙唇緊閉。

  「怎麼,不喜歡去我家?」

  「不是,我只是想……方便嗎?」

  「為什麼不方便?」他審視她的表情,面透懷疑。

  「沒有知會一聲,就帶朋友回去,你家人會不會覺得很奇怪?」她的聲音卡卡的,尤其在提到家人二字時。

  他不懂她的怪異,卻還是回答,「我一個人住。」

  「怎麼可能?你的妻子呢?」她的口氣滿是理所當然,好像他就是應該有一個妻子在家。

  「我不記得我告訴過你,我已經結婚?」他笑著回問,眼光中透出一絲瞭然。

  「你是沒說……」可她就是知道呀,知道他有妻子、有孩子,一家人快快樂樂生活。

  「我看起來很老嗎?」他問。

  「不是這麼說,可你真的沒有妻子?那未婚妻、女朋友呢?這一定有吧。」

  她過份的篤定很詭異,他深思須臾,仍猜不出她的絕對來自何處。

  他皺眉頭,再次回答,「我一個人住。」

  她捕捉到他皺眉頭的表情,咬咬下唇,心底打出兩個大字——算了。

  無所謂,她不介意,不管他是不是有妻子女友或未婚妻,反正他們之間……只是純粹友誼。

  下一秒,她揚起笑顏,面目表情再度從地獄飄回天堂,她的臉很有開快車的天份。

  她笑著勾住他的手問:「晚上,我煮咖哩飯給你吃好不好?」

  不能……換別的嗎?這是他心底浮上的第一個答案,但矛盾地,聽見咖哩飯三個字同時,暖意緩緩竄上,溫了他的心、他的胃,也溫暖了他的眼神,彷彿他等待這三個字,等過無數歲月。

  於是他點頭附和,「好,喝完番茄汁,吃咖哩飯。」

  姜穗青和阿憶變成比好朋友更上一層的好朋友。

  他為了她,把工作延遲到晚上才做,她為了他,穗勍前腳出門,後腳就搭上前往七樓之二的電梯,他為她,努力讓自己的性格變得更輕鬆有趣,她為他,上網查遍食譜,試著做出咖哩飯以外的食物。

  他們的友誼可以進展得這麼迅速,最該感謝的是龔家的「小天使」,因為她,穗勍一有時間就往醫院跑,沒時間成天盤問她有沒有乖乖待在家裡。

  強調再強調——她仍然覺得穗勍在感情方面很低能,仍然覺得醫師比天使更適合站在她天才弟弟身邊。

  可是愛情這種東西本身就很怪異,明知道對方不適合自己,卻還是勇往直前,闖一闖不知未來的兩人關係……就像她和阿憶。

  穗勍當然知道她老往外跑,卻總以為她在鄰居面前吃得開,三不五時去人家家裡串門子,這種「以為」是有根據的,他回到家、一通電話撥出去,她立刻搭上電梯,兩分鐘之內回到家門口,這證明她拜訪的人就在這棟大樓公寓。

  對於她的「人際關係」,穗勍不但沒有異議,還間接鼓勵,畢竟閒在家裡,真的不是件好事情,何況比起外出碰到某個惹人厭的男人,穗勍寧願她留在這棟公寓裡。

  最近,有件事讓她相當開心。

  知道他們家對門搬來的新鄰居,就是她最最喜歡的醫師,知道她搬來的那天,她的心情啊,就飄啊飄的飄到天空裡。

  現在,醫師常到他們家吃宵夜晚餐,常給她帶零食餅乾,有時候還會租漫畫小說給她看,而最重要的是……她們可以關在廁所裡面說悄悄話,說她和阿憶的所有互動。

  再三強調,如果月下老人的腦袋沒壞掉,就該把穗勍和醫師的紅線牽在一起才是。

  今天一大早姜穗青起床,換上一件淡紫色的襯衫和牛仔褲,把頭髮分成兩股,她沒有阿憶的好手藝,但編成簡單的兩條麻花辮還可以,綁好頭髮,她在鏡子前面看自己,越看越開心。

  進廚房,拿出昨天準備的食材,她要做全麥三明治,她很小心,將番茄小黃瓜切片切絲、土司去邊,煎幾顆嫩雞蛋,再把沙拉、起司,一層層慢慢往上疊,好不容易做成形,最困難的挑戰來了——對切。

  下刀不小心的話,三明治很容易支離破碎,兩邊各釘上幾根牙籤,她小心再小心、謹慎再謹慎……

  成功了!她高興地高舉刀子大叫大跳。

  「小心一點,沒有人在拿刀子跳舞的。」

  姜穗勍站在廚房門口偷看她很久了,他想,穗青真的不適合坐辦公桌,她適合在家裡面當小女人,因為光是切一份三明治就能讓她高興成這樣,已經很久……很久沒看見她這樣的笑容了。

  發現他,她丟下刀子,撲身上前抱他,繼續大叫大跳。

  「我成功了、我成功了!穗勍,你有沒有看見我的三明治?它可以去競選環球小姐了。」

  他在她背後失笑。「這麼誇張?」

  「才不誇張,你吃一口看看。」

  她鬆開他,把他拉到椅子上,遞給他一份三明治。他望著她的期盼眼光,兩手抓住三明治,咬一口。

  「怎樣?好吃嗎?」他才咬兩下,她就忙不迭問。

  「不錯。」他實話實說。

  「就說吧,它可不是光有外貌而已,它是美貌、有內涵、內外兼備的極品三明治。」

  「你待在家裡不上班,會不會無聊?」姜穗勍被她惹笑了。

  「剛開始的時候會,現在不會。」

  拿起刀子,她繼續做第二份,仍然小心翼翼、仍然謹慎細心,她用五星級大廚的心情,對待桌面上的土司片。

  「為什麼?」

  「因為我認識新鄰居啊。」

  「七樓那個?」

  「對啊,我很喜歡跟他說話,而且他還教我做菜、教我怎麼把衣服燙平,這個三明治也是他教我的。對了,他上次說要和我一起去逛101,穗勍,我可以去嗎?」

  做菜?燙衣服?姜穗勍主觀認定,對方是個沒有工作的家庭主婦。

  「可以,逛到太晚的話,要記得先打電話給我。」

  「沒問題,我們還約好一起搭捷運去淡水看海。」

  「要不要我送你們去?」

  「你送啊……好奇怪哦,我們自己去就好。」她遲疑的搖搖頭,然後說:「我給你買鐵蛋和酸梅湯回來。」

  「不必買,你玩得開心就好,記得帶手機,我要隨時隨地能夠聯絡到你。」他想,也許該找個時間到七樓拜訪一下鄰居,順道送個禮盒,感謝人家對穗青的照顧。

  「知道了,嘮叨先生。」

  「我肯對你嘮叨,是你的福氣,等等,你做那麼多三明治做什麼?」

  「待會兒你出門的時候,幫我送兩個去給醫師,她太瘦了,老是吃御飯團,營養不均衡。」

  連穗青也看出龔亦昕老吃御飯團?那個女人,還真不懂得照顧自己。

  「就算送給龔亦昕吃,也用不著這麼多。」

  「這個給我,這兩個給隔壁的婆婆,她很喜歡我哦,我做的東西再難吃,她都誇我很棒。」

  她是越受讚美做得越好的女生,她有婆婆和七樓鄰居的讚美,相信再過不久,姜穗青將會成為台灣名廚「阿青師」。

  「再帶兩個去給七樓的吧。」

  「我有想過啊,可是他做菜比我厲害。」

  「你的手藝也越來越不錯。」說著,他喝完最後一口牛奶,提了要給龔亦昕的三明治離開家門。

  一送走穗勍,她立刻加快動作,把三明治做好、打番茄汁、整理桌面,然後衝回到房間、躲進廁所裡面,拿起手機,撥號。

  「喂……」聽見對方的聲音,她笑容滿面。「你忙不忙?」

  「不忙。」他說謊,但說得很快樂。

  「我有做三明治、打番茄汁,你想不想喝?」

  「好啊,你要過來嗎?還是我上去。」

  「我下去,等我兩分鐘。」

  「不要心急,慢慢來。」

  哪有可能不心急?姜穗青在心底應了一句。掛上電話,她在鏡子裡看見自己滿臉的笑意時,怔忡……她,憑什麼笑得這樣開心?她可以欺騙別人,卻無法騙過自己,她是小偷啊。

  她果真慢慢來,嘴裡的兩分鐘延長成二十分鐘,他等得心急,乾脆等在電梯門口,電梯門開,他看見她怪異的表情。

  「怎麼了?不舒服嗎?」他的大掌貼上她的額頭。

  她拉下他的手,尷尬笑笑。「沒事。早餐吃了沒有?」

  「沒有,我在等你的三明治。」

  他打開袋子,拿出三明治,未進家門就大吃特吃起來,「有進步,你遲早會成為名廚。」

  他的笑容安撫了她的心,她勉強扯了扯嘴角,東一句「算了」、西一句「無所謂」、南一句「沒關係」,然後,跟在他身後一起進去屋裡。

  他們去爬101,是「爬」不是搭電梯,他握住她的手,兩個人兩隻手,手心相疊、十指交扣,這樣的動作,誰都會猜測他們是一對情人。

  爬前幾層的時候,他們還能一面爬一面說話,但到十八樓之後,講話的聲音變少了,不過,他的手始終沒有放開她。

  她硬撐,咬緊牙根,一階一階向上爬,偶爾停下來吐口氣、彎彎腰,再繼續往上。

  他有上健身房的習慣,這些樓梯還為難不了他,但穗青就慘了,本來就不是喜歡運動的人,再加上當過幾年的上班族,體力很糟。

  他把腳步放緩,幾次想放棄,但她執意往上爬。

  「要不要……」

  話沒問完,她搶先說:「不要,我想一直爬到最上面。」

  他看一眼樓層,三十七。爬到這算厲害了,對一個足不出戶的千金小姐來說。

  「可以,不過先坐下來休息一下,說說話,再往上爬,怎麼樣?」他提議。

  姜穗青喘口大氣,然後說:「我們爬到四十層再休息,好不好?」

  他同意,舉步往上,雖然他不明白為什麼非要爬到四十層樓。

  四十樓到了,他們一起坐在台階上,他給她手帕擦汗,她才發現自己整件衣服都濕透了。

  待她喘過氣,他才問:「為什麼非要爬到最頂端?」

  他們是來郊遊不是來做體能訓練,就算訓練,也應該視當下狀況調整,沒必要第一次就攻頂。

  她想也不想就回答,「因為我是笨蛋。」

  這個話聽多了,他有些生氣,氣她老認為自己是笨蛋。

  捧起她的臉,他正色說:「第一、你不是笨蛋,第二、笨不笨蛋和為什麼要爬到最頂端,沒有關係。」

  她見他慎重其事地說明,笑開,學著他的口氣說話,「第一、我真的是笨蛋,但我不以此自卑,因為我是個幸福的笨蛋。第二、笨蛋做事情的成功機率比天才低很多,為提升成功率,我必須比別人更堅持,所以我習慣把每件事做到底,包括爬樓梯。」

  似是而非的道理,讓人很生氣,但她是姜穗青,是獨一無二讓人無法對她生氣的姜穗青。

  「那為什麼想來爬101?」

  「你有沒有聽過一個關於高塔的故事?」

  「說說看。」

  「有個凡人和天上的仙子戀愛,但凡人和仙子是不能戀愛的,玉皇大帝知道之後,便想盡辦法拆散他們,可是不管用什麼手段,他們想盡辦法都要在一起,即便弄得傷痕纍纍,也要回到對方身邊。」

  「後來呢?」

  「後來玉皇大帝指了一座十幾層樓的高塔說:你們兩個只要能夠手牽手爬上高塔頂端,我就成全你們,讓你們當十世夫妻,如果你們中途放棄,就必須分手,永遠都不再和對方見面。」

  「他們答應了?」

  「當然,這是個多好的機會啊,不過是十幾層樓的高塔,比起之前他們所受的苦,簡直不算什麼?但他們想得太簡單了,因為在每層樓梯上面都有怪獸守著,他們要攻打怪獸、要躲避,還要拼了命不畏艱難往上爬,因為他們知道,只要放棄,他們的愛情就要永別。」

  「他們登上塔頂了嗎?」

  「在最後一層樓梯的時候,仙女被抓住,魔鬼威脅凡人,『你再往前一步,我就讓她魂飛魄散。』凡人為了仙女,決定要放棄時,仙女的淚水哭成血,她說:『我寧可魂飛魄散,也不願意和你分離。』仙女的話感動了魔鬼,他放過兩人,讓他們走到塔頂,成為十世夫妻。」

  「是個好結局。」

  「對,是個好結局。」她附和他的話。「十世夫妻,他們可以做很多很多兩個人想一起做的事情。」

  「什麼事是他們一起想做的?」

  「你問錯了,重點不是『什麼事』。」

  「不然重點是什麼?」

  「重點是『一起』,只要兩人能夠在一起,就算只是對坐著,也會很幸福。」就像他們現在這樣,光是對坐著,單是講一則神話故事,她都開心得想飛,即便她的腿已經沉重得讓翅膀負荷不起。

  「所以我們來爬樓梯,是因為想要當十世夫妻?」他玩笑問。

  心一驚,她連忙反對。沒有的,她沒有這樣的妄想,她只是想和他一起,一起走過別人的愛情故事。

  她用力搖頭,心口不一,欲蓋彌彰。

  「不對不對,我只是很久沒爬樓梯,只是想體驗一下神話故事,這裡雖然沒有怪獸,但有一百層,能夠爬完,一定能知道仙女他們的辛苦。」

  他抿嘴一笑,沒有回答。

  但當兩人再度起身,他仍然牽著她的手走,像凡人牽著仙女那樣,他們爬了二十層、休息一次,再爬十五層、又休息,再爬十層又休息,再爬七層……姜穗青兩條腿抖得再也走不動,深歎息,萬般不得已,只好宣佈挑戰失敗,承認仙女的愛情太偉大,爾等凡人無法學習模仿。

  他笑了笑,彎下腰,他背起她,走完最後階段。

  因為要幫「笨蛋」完成她的堅持,也因為只相信科學的他,相信了十世夫妻的神話故事。
作者: Jafe    時間: 2011-11-10 10:19 AM

  第四章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肚子可以塞入這麼多食物,一路走、一路吃,她幾乎吃過整條淡水老街的東西。

  這是他們第二次來淡水老街了,為什麼來第二次?因為上一次的經驗太美,所以他們決定第二次出遊。

  至於是怎樣的經驗會美麗到讓他們一來再來?

  首次來的時候,天空飄著一點雨,他們順手買了把傘,那把傘既小又秀氣,根本遮不了兩個人的身體,尤其一個大男人撐著黑色底、小白點,傘緣帶著蕾絲邊的小花傘多麼有趣,但阿憶不在意別人的眼光,硬是撐起那把小雨傘。

  傘下,兩個人的身體靠得相當近,近到幾乎交疊。

  他說:「傘幫我擋雨,我幫你擋雨。」

  於是拉起外套,把她的頭塞進懷裡。

  他的懷抱,暖暖的、軟軟的,而檸檬馬鞭草的香氣充斥他的鼻翼。

  他愛上她的檸檬馬鞭草,而她愛上他的番茄汁,很公平……在他懷裡時,她是這樣想的。

  他們在黃金海岸聽見街頭藝人在唱歌,歌聲不算好,但是很有感情,他唱著一首不算新的歌,前一段時間相當流行,那是李聖傑「手放開」。

  最後的疼愛 是手放開 不想用言語拉扯所以選擇不責怪

  感情就像候車月台 有人走 有人來 我的心是一個站牌 寫著等待

  (作詞:十方)

  姜穗青越聽越見滋味,歌詞在心底盤盤旋旋,眉頭苦苦、心澀澀,等待二字在她唇舌間反覆咀嚼。

  離開時,他們給街頭藝人五百塊錢。

  他們給的不是錢而是支持,支持對方在喜歡的事情上繼續努力。

  離開黃金海岸時,雨不下了,她從他懷裡離開,他合上傘,握傘的手握上她的手,她笑、他也笑,微涼的空氣裡充斥著淡淡的幸福感。

  「我佩服那些能夠堅持夢想的人。」她突如其來說道。

  「那你有什麼夢想?」阿憶問話同時,心底想的是,他願意為她完成所有的夢想。

  「夢想?」姜穗青偏過頭,慢慢思考。

  夢想……她有過,夢想一個房子,透天的,不用高,只要兩層就好,房子外面有塊小小的地,種滿她最喜歡的花,房子裡有個很棒的廚房,一隻很可愛的101忠狗,重點是,那個房子裡有個自己深愛的男人。

  她苦笑搖頭,終於理解為什麼有人沉迷於幻想中,不願清醒。

  「沒有嗎?」

  「沒有。」她搖頭。

  「我有。」他扳過她的肩膀,認真說道。

  「講講看。」

  「我想要買一塊地、蓋一個房子,是透天屋,它不必很大很高,頂多兩層樓就好,養一條大狗,可以每天清晨和我去慢跑,有個大廚房,一個有著落地窗的大客廳,屋外種花,平時可以去度假,退休之後,和妻子長住在那裡。」

  凝聽著他的話,她不自覺的,眉頭打上死結。

  「怎麼,對我的夢想有意見?」他鬆開她的肩膀,笑著拉起她的手,插進自己的大衣口袋中。

  「沒有。」她搖頭,隱去眉心糾結。

  像做結論似的,他說:「總有一天,我會完成這個夢想。」

  是嗎?那還真是恭喜他和他那位……妻子……

  阿憶帶著她走進一家餅店,那是家開過很多年的老餅鋪,他在網路上搜尋到的,老闆大方,試吃的餅切得很大塊,吃餅口乾還會奉上茶水讓客人潤喉。

  因為不是假日,所以他們進門時,並沒有太多客人,他們站在櫃檯前一塊一塊試吃,把各種口味的餅全部試過一次之後,仍嫌意猶未盡,阿憶又挑出幾個喜歡的口味,再試第二輪。

  他試得很過份,連姜穗青都看不下去,但他還是拿起一塊一塊又一塊,遞給她吃,她張著大眼睛,一面笑、一面吃,還要一面偷瞄店員的表情。

  她看見本來「大方」的店員小姐變了臉色,雙眼已冒出火苗來,阿憶卻假裝沒看見對方想吞人的表情,擺出一副吃霸王餅的姿態,一面吃、一面和她討論口味。

  她吐吐可愛的小舌頭,湊近他耳朵,輕聲問:「我們會不會吃得太過份?」

  「這間餅鋪本來就標榜試吃、吃到飽。」他也在她耳邊低語。

  「可是也不必吃得那麼飽吧……」她口氣怪異,不過任誰被人家這樣盯著看,口氣都會怪異到不行。

  「我還好,半飽而已。」阿憶眨了眨眼睛,惹得她發笑。

  「外面還有好吃的,不如我請你出去吃?」她扯扯他的衣袖道。再繼續下去,她肯定會脹氣加胃酸逆流。

  「真的不想吃了?」

  「不想。」她用力搖頭。在火團目光下,就算餅裡面包黃金,她也吞不下去。

  「確定不想?」他再問一回。

  「確定不想。」

  「好吧。」他抬起頭,不再和她竊竊私語,刻意大聲問:「你吃飽了嗎?」

  「吃飽……了。」她臉皮薄,回答得很猶豫。

  「既然吃飽,那我們就……喝點茶吧。」

  他厚顏無恥地伸手向店員討茶水,她不確定大將軍上陣殺敵時,是不是會用店員小姐那種眼光嚇敵軍?但她有被千刀萬剮的灼痛感。

  「呃,不必了、不必了,我不渴……」她真想抓著阿憶,直接衝出去。

  「吃那麼多餅,怎麼會不渴?小姐,麻煩給我們兩杯茶。」

  對方很生氣,但還是很有氣度地幫兩名奧客倒茶水。

  阿憶接過杯子,慢條斯理地把茶喝光,喝完茶,還大面神地再拿一塊餅試吃,呃呃呃……一旁姜穗青的臉快煮熟了。

  終於他覺得玩夠了,轉頭指指幾個口味說:「小姐,我要混合的,九個一盒,訂五十盒。」

  情況在突然間一百八十度大逆轉,店員小姐的表情精彩絕倫,晚娘臉孔貼上春風,她笑吟吟地從櫃檯後方走出來,彎身哈腰笑問道:「恭喜恭喜,先生小姐要訂婚嗎?我一看就知道,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你們的婚禮一定會讓很多人羨慕,如果是婚禮,我們有喜餅,先生要不要參考一下?」

  姜穗青怎麼都想不到店員小姐會來這麼一串話,臉瞬間炸出紅光,她靦腆的表情讓阿憶開懷大笑。

  「不是訂婚,只是想給幾個外國人吃吃道地的台灣味。」他攬攬穗青,好心替她解圍。

  「這樣啊,我們的餅已經賣了幾十年,可以說是最正統的台灣味……」

  接下來,她講了一大堆話,兩人都沒認真聽進去,因為姜穗青忙著害羞,而阿憶忙著欣賞她的表情,直到問到五十盒要不要做宅配時,他才掏出信用卡,認真填好表格。

  店員小姐將他們送至大門口,這回的目光不再帶著殺氣,姜穗青仍然如芒刺在背,半點不敢回頭。

  呼!走出大段距離後,她才鬆了口氣,扯扯阿憶的衣袖說:「小姐的臉變得很快,之前,我以為她會衝到廚房拿一把大刀砍出來。」

  「教你嘗了一回人間冷暖吧。」

  「我不喜歡現實的人。」她擠擠鼻子。

  「我也不喜歡。」

  「不喜歡還買那麼多餅。」這叫什麼?以德報怨嗎?

  「就是要教她知道,不能狗眼看人低。而且,他們的餅還真的滿好吃的。」

  「是啊。」她一邊附和一邊笑出聲,拍拍自己的肚皮說:「我肚子好脹。」

  「你又沒吃幾塊,那哪叫脹氣,是被店員小姐嚇的吧。走,我們去散散步、消化消化。」

  「誰像你那麼厲害,能夠無視別人的眼光,一塊接著一塊吃。」

  他突然站定,與她相對面。「無視於別人的眼光是件極其困難的事。」

  「我同意。」光看她的消化不良就知道。

  「曾經我很在意他人的眼光,後來慢慢發覺,越是在意,傷害的越是自己。」

  姜穗青遲疑須臾,猶豫問:「你有過……什麼故事嗎?」

  他溺笑著揉揉她的頭髮。「嗯,找個時間講給你聽。」

  「現在不行嗎?」

  「我不想讓你的胃益發受苦。走吧。」

  阿憶把她的手放進自己的臂彎,他們要去看海坐渡輪。這是個美好的下午與晚上,他們在漁人碼頭坐很久,說話、聊心事,她分享了他的事業成就,而他聽她講一大堆浪漫唯美的愛情故事。

  最後,他在太陽西下的滿天霓雲中,吻了她。

  他的吻,繾綣纏綿,她的吻,溫柔香甜,他們在彼此的吻裡,沉醉……

  因為那個美好經驗,當阿憶提議再游淡水時,她想也不想就答應了。

  一樣的手牽手、一樣肩並肩,一樣在疲倦的時候,把頭靠在他的手臂間,只是簡單動作,她卻在這樣的簡單裡面感受到心安心慰。

  她問他,「你想知道我喜歡什麼花嗎?」

  他說:「想。」

  然後她兩個掌心相對,食指相碰撞,歪著頭,甜甜說道:「瑪格麗特。」

  她在等他問:為什麼?

  然後她就回答:因為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初戀男友時,她手上抱著瑪格麗特,那是另一位想追求她的男生送的,她不願意收、但不懂得如何拒絕,只好捧著花,走向和穗勍約定的籃球場邊。

  那天,她的初戀站在穗勍身邊,穗勍向他介紹,「這是我的姐姐,姜穗青。」

  第一眼,他像失速的火車頭,狠狠撞入她心口,從此她喜歡上他、暗戀上他,深深地將他烙印心頭。

  當場,他客氣地對她說道:「瑪格麗特很適合你。」

  也許那是應酬話,也許那天她剛好穿了一身白色洋裝,總之,他的話奠定了她喜歡瑪格麗特這個定律。

  有趣的是,那天過後,男人再也記不得她。

  她曾在球場外和一群女生看他打球時,他走過來和幾個相熟的女同學打招呼,卻看也沒多看她一眼;他們在學校操場錯身時,他也沒有注意到她;她的暗戀一天累積過一天,她身邊所有的好朋友都曉得她的暗戀,只有他不知道。

  直到幾年過後,意外發生,他們再次交集。

  曾經,她感激意外的發生,但現在,她不確定了。如果兩個人注定只能在界線外徘徊,如果他們的關係狀態永遠不是她想像的那樣,或許從開始就被直接宣佈出局,可以讓人減少漫長等待。

  「我也喜歡瑪格麗特。」他沒有問她為什麼,所以她沒給他預計的回答。

  「為什麼?」

  「瑪格麗特很適合你。」

  她心一震,猛然望著他,他咧起大大的笑臉,意味不明的笑容,讓她不知道如何做出反應。

  阿憶並沒有等待她的反應,直接拉著她,去買一支巨無霸冰淇淋,很高很高的那種。

  他們站在STARBUCKS外面,她看著那麼長的冰淇淋,不曉得要從哪裡下口。

  他問:「有沒有玩過抽抽樂?」

  「那種把長方形木塊疊成高塔,再從中間一根根抽出來,看誰抽的時候高塔倒下來的遊戲?」

  「對。」

  「小時候玩過。」

  「我們來玩,輸的人要背贏的人繞黃金海岸一圈。」

  說著,阿憶舉起冰淇淋,率先從中間舔一口,輪到姜穗青,她也找個好角度舔一口,他再舔、她再舔。

  他舔得帥氣大方、她舔得小心翼翼,他舔上她舔過的地方,他們間接接了吻,他不在意,她更不在意,於是兩個大人玩得像小孩,玩到最後,竟然有年輕人在旁鼓噪拍手。

  但到最後,小心翼翼的她竟然輸了,她懊惱地看著跌到地上的冰淇淋,臉都歪了。

  服務人員過來清潔地板,雖然沒有口出惡言,但態度很不爽,當阿憶給對方一千塊小費之後,就皆大歡喜了。

  輸的人要背贏的人?她上上下下打量眼前的巨無霸,愁眉,但……願賭服輸,彎下腰,認命……

  他是好男人,絕不以占女人便宜為樂,於是,他拍拍她的肩,她旋過身,他彎腰,她跳上他的背。

  她很高興,自己今天穿牛仔褲。

  他背起她,笑著對圍觀的人說:「她是我女朋友。」

  在年輕人們的掌聲中,他們離開星巴克。

  走過一小段,又有人回頭看他們,阿憶帶著一點小驕傲,不厭其煩地告訴別人,「她是我的女朋友。」

  他講過一次又一次,毫不嫌膩,而她被他洗腦過一次又一次,當真把自己當成他的女朋友。

  一個男朋友、一個女朋友,在淡水瘋狂玩樂,那是很棒的感受,她再也顧不得形象,大叫大笑,在他耳邊唱歌。

  若干年後,要是有人問她:姜穗青,你最喜歡什麼地方?

  她一定考慮也不考慮就回答,「我喜歡淡水。」因為在淡水,有過她最美好的回憶與過往。

  她再度穿上洋裝,那件白色的、讓她想唱生日快樂歌的洋裝,雖然是很多年前買的,但沒有褪流行的感覺,再套上米白色高跟鞋,她在穗勍離開家門後,馬上搭電梯直達七樓。

  今天,他們要去九份。九份有什麼好玩的,小時候常和同學去,景點早就走透透,但身邊的人換了,興奮度自然不同。

  姜穗青的臉色有點糟。她剛生病痊癒,幸好他們家對門住著一個她很喜歡的醫師,否則她準會發燒到天明。

  阿憶知道她發燒的原因,上次他們約了在外面見面,他臨時爽約、而她沒帶手機,她在雨裡等了他一下午,之後生病。

  他失約的原因是綺綺進產房,四千公克的孩子整整折騰了她三十八小時,他不能不陪伴在身旁,因為……他們是他的責任。

  因為聯絡不上,因為擔心,他不能離開醫院,卻無法避免心焦,心懼,心不在焉,隔天他從醫院回來,顧慮不了穗勍是不是在家,就衝上十三樓找她。

  見到生病的穗青臉色慘白,他嚇壞了,明知沒什麼大事,心卻被硬生生燙熟般,刺痛灼熱得形容不出口,那一刻,他徹底明白,他再無法容許自己失去她。

  「你沒到九份玩過嗎?」姜穗青在進入黃金博物館的時候問他。

  他握著她的手,一步步緩慢前行。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牽著她的手走路已經成為一種定律,任誰都不可以破壞的定律。

  「有,不過離開台灣太多年,我已經忘記九份是什麼樣子,九份……改變很多呢。」

  「是啊,這裡成了很熱門的觀光景點。」

  「地方會改變、景觀會改變,幾年不見,就算是人也會變得不一樣。」

  「當初你為什麼要離開台灣?」這話,憋在心裡太久,她不說不問,不代表不想知道。

  「記不記得在淡水,提到在意別人眼光會受傷害時,我說過,有個很長的故事?」

  「你打算告訴我這個故事了嗎?」

  「對,有點長、有點無聊,你要耐心聽。」他對她笑笑。

  姜穗青合作點頭。「知道了,我會把所有的耐心配額通通拿出來用。」

  「我父親經商失敗,在我高中時期跳樓身亡。」

  故事的開頭就震撼人心,她不自覺停下腳步,與他對望。

  阿憶輕輕碰上她的臉頰,給予安心微笑。「沒關係,已經是很久的事情了。」

  她點頭,眉目卻忍不住捎起幾分憂鬱。

  「我的母親纏綿病榻多年,在家逢巨變之時,病情每況愈下,我父親過世半年後,她也病重離世。」

  她不曉得該怎麼安慰,只能把他擁進懷裡,無聲地輕拍他的背。他不矮、而她不高,做這種動作吃力得緊,但她不介意為他吃力。

  「我們家曾經有過許多世交,父親性格大方豪氣,幫助過許多朋友在商場上立足,但在公司出事同時,他們紛紛避不見面,沒人想得到,驕傲的父親在走投無路情況下竟會尋短見,聽見我父親離世,他們的第一個反應是給我錢,我不知道那些錢代表的是虧欠,還是他們認為幾萬塊錢就能夠還完我父親給予過的恩惠。」

  「所以他們的好心傷害了你的自尊?」

  酸意迅速湧上他喉間。誰說她笨,她一眼就看見問題重點。

  沒錯,他性格雖然溫和但實質驕傲,他每收一筆錢就貶低自己一分,但一個高中生加上病重的母親,讓他不得不暫且放下驕傲自尊。

  這些年,他將錢一筆筆加上利息還回去,同時,也一寸寸找回自己的自尊。

  「記不記得我跟你提過的那個天使?」

  她遲疑好半晌,才鄭重點頭。「那個……你在車禍時認識的天使?」

  「對。當時我正值失戀期間,我的女朋友決定嫁給別人。」

  「為什麼她要嫁給別人,你們的感情淡了嗎?」

  「我們的父母親是商場上的朋友,在他們眼裡,兩家聯姻對彼此的家族企業有幫助,但我家垮了,約定自然結束,她決定嫁給別人,我無法反對,只是她瞞我到最後一刻,才告訴我真相。知道我們是怎麼分手的嗎?」

  姜穗青搖頭。

  「電話,她打手機告訴我,為了彌補我,她可以拿出一筆錢。這點很傷人,其實在那之前,我很感激她的。」

  「為什麼?」

  「十七歲,在我失去父親時,她並沒有現實地與我分手,我們仍維持男女朋友的關係,持續交往,直到我念研究所時,我常常告訴自己,我要為這個對我不離不棄的女人,努力賺錢,為她建造一個安全堡壘,照顧她、保護她……」他苦笑。

  「那時我並不清楚,她背著我,同時與許多男人交往。」

  「你一定很難過。」她鬆開他的背,仰頭望他的臉龐,帶著淡淡哀憐。

  「對,後來我回想,如果沒有那位天使的存在,我能不能度過那段時間?」他歎口氣後,接著說:「答案是,沒辦法。」

  「為什麼沒辦法?」

  這回輪到他擁她入懷,他抓住她的手、扣上自己的腰,他需要她的體溫,來熨暖他的心。

  「我的天使不美麗但是很可愛,她經常覺得自己不聰明,但她卻永遠聰明地一眼就猜透我的心意,在她身邊,再冷的冬天,也會讓人感覺溫馨。」

  「後來呢?」

  「後來我們變成朋友,變成情人,只差沒有立下誓言,非君不嫁、非卿不娶,我們要雙宿雙飛。」

  「怎麼能夠雙宿雙飛?你出國了呀。」她幽幽的口氣裡,帶著絲毫抑鬱。

  「對,因為後來……我發現一件事。」

  「什麼事?」

  「她的父親是併購我父親公司的商人!」

  姜穗青被驚歎號狠狠砸到,扣住他腰際的手無力垂落,迅速低下頭,她掩飾內心的激動。怎麼會……怎麼可以是這樣……

  他看著她的激動,心疼,顧不得她的想法,他硬將她抱進懷裡。

  後悔了,他後悔揭穿這些,但話至此,已無回頭的可能。再歎一口氣,他繼續往下說。

  「天使的父親也認出我了,我們私下見面,他是個正直的男人,不用心機、不拐彎抹角,他直接告訴我,他認為我接近天使是為了報復,認為我想藉著傷害天使來傷害他。

  「他實話對我說,天使是他最珍視的寶貝,他可以失去所有,卻不能讓天使遭受半點傷害,他希望在一切還可以挽回時,要我放過天使。我可以解釋的,但在當時,他拿出支票,希望我離開台灣,再不和天使見面。」

  淚水翻出……不能哭的,她怎麼能夠哭,那是天使和他的故事,與她無關……

  「我被打擊過無數次的自尊之牆,徹底崩垮,我毫無道理的憤怒、毫無道理地把怒氣轉嫁到天使身上,那並不理性,因為傷害我的從來不是她。

  「只是當年太年輕,年輕到失去理性,我收下錢,忿忿轉身離開,連一通解釋電話也不撥出去,我憤怒地告訴自己,總有一天,要帶著成功回來,我要讓所有人看清楚,莊家不會因為一次的失敗就永遠爬不起來。

  「在美國的那幾年,我常想,如果那次的見面,我能夠用理智取代憤怒,試圖向天使的父親解釋,我很清楚自己父親失敗的原因,我要做的是不再重蹈覆轍,如果我能說服他,而非把錯誤歸在別人的身上……找個冤大頭來恨、來怨,並不是我的行事特質……如果我能讓他相信,我和天使之間的感情沒有摻入半點雜質……是不是我和天使會有不同結局?」

  他重重歎息後,續道:「這些年,我陸續還清給我錢的朋友親戚,我在還債的過程裡,一點一點重拾自信,可是那些自尊自信帶給我的快樂,無法掩蓋我在思念當中所承受的苦痛。」

  「你想念她嗎?」姜穗青吞下哽咽,以為淚水已被成功隱藏,卻沒料到她眼底的紅絲已洩露出委屈。

  「當然想,想她會不會傷心,想她會不會太失意,想她……也許已經嫁作別人的妻,也想她離開我之後,是不是一樣會為別人帶來暖意。」

  「想她,為什麼不打個電話給她?問問她好不好、問問她有沒有和你一樣思念對方?」她的話再度露餡,但他沒有挑明說破。

  「我不敢。」

  「為什麼不敢?」

  「我的前女友在結婚前打了通電話通知我分手,我恨了她很長一段時間,而我比她更可惡,連個通知電話都沒有,我怕她恨我……不,她肯定是恨我的,可我沒有勇氣親耳聽她說恨。」

  「是你自己說她是天使,天使只會原諒人,怎麼懂恨?」她反問他。

  「天使不懂恨嗎?如果你是天使,你會原諒我嗎?即使我對你做過這麼可惡的事?」他握住她的五指加了力氣。

  姜穗青搖頭,緩慢道:「如果我是天使,我會等待,每天都等著你回來,給一個合理解釋,像你今天對我說的這樣。」

  「我這樣的解釋,能夠讓天使原諒嗎?」

  「當然可以。」

  「為什麼?」

  「因為被傷害的人除了天使,還有你。」

  「你哭了,為什麼?」他勾起她的下巴問。

  在發覺自己的淚水的同時,她欲蓋彌彰地補上一句,「對不起,我覺得天使小姐很倒楣。」

  倒楣?說得好,城牆失火、殃及池魚,她肯定沒料過一段與自己毫不相關的陳年往事,會阻斷了兩人的未來與愛情。

  「你認為,如果我去找天使小姐,向她坦承一切,她會不會原諒我?」

  「她的原諒對你很重要嗎?」

  「很重要。」他認真點頭。

  「為什麼重要?」

  「她原諒我,我才有足夠勇氣去尋找新生活。」

  尋找新生活?懂了,這是他出現的重大原因,他要一個了斷,一個真確結束,好安心建立新家庭。

  真不甘心吶!但她是好人,好人有好報,好人不會阻止別人去尋找新生活。很艱難作答,但她還是點了頭,勉強擠出兩分笑容。

  「她會原諒你,因為她曾經是你的天使,身為天使,要給人祝福。」之後,姜穗青不言語,只是任愁緒恣情恣意。

  他的觀察是對的,她並沒有遺忘任何記憶。

  她在那個遇見他帶綺綺回國的夜晚,被疲憊壓倒、崩潰,她無法消化理解眼前所見,只好選擇遺忘。

  她說服自己遺忘,也說服穗勍和身邊所有人,她已然遺忘。

  她相信只要遺忘夠認真,她就可以躲起來,像烏龜,不必上班,不必等待不歸的男人,不必期盼失蹤多年的愛情再度出現。

  之後他出現、接近,這樣的姜穗青更需要遺忘。

  因為不遺忘的話,她就會知道,其實他有妻子、有小孩,其實他們之間的關係早在六年前已經斷線。

  遺忘讓她理所當然地發展兩人的友誼,遺忘讓她任性地允許自己接受他的擁抱與親吻,遺忘讓她無須背負小三的罵名……在種種情況下,她必須遺忘。

  驀地,街頭藝人的歌聲在腦海裡浮現。

  我給你最後的疼愛 是手放開 不要一張雙人床中間隔著一片海

  感情的污點就留給時間慢慢漂白 把愛收進胸前左邊口袋

  最後的疼愛 是手放開 不想用言語拉扯所以選擇不責怪

  感情就像候車月台 有人走 有人來 我的心是一個站牌

  寫著等待

  因此手放開是她唯一的選擇?時間已經漂白了過去污點,別再用言語拉扯、別再責怪,時間造就了他們之間的海。

  是啊,歌詞寫得多好,感情就像候車月台,有人走、有人來。

  綺綺離開、她進駐,她離開、綺綺回來……屬於姜穗青的站牌,除了等待……緩緩歎息,等待不來愛情的站牌,她憑什麼把愛收進口袋?

  手放開呵……她在他懷裡低頭,一根一根鬆開手指頭。

  六年等待,她等出一個「手放開」……

  苦笑!笨蛋的女人總是愚蠢……
作者: Jafe    時間: 2011-11-10 10:20 AM

  第五章

  坐在老家的椅子上,手指撩撥窗邊風鈴,清脆的聲響撞擊,酸楚了心。

  結束了,十年愛情。

  說十年,是誇飾法,因為前三年是暗戀,後六年是思念,他們真正相處只有短暫一年。

  這場愛情,她談得窩囊,若非腦袋不好,以為吃苦等同於吃補,這樣的愛情,正常人早已揚手拋棄。

  偏偏她等著、守著、盼著,以為守得雲開見月明,以為歲月沉澱,總會留下奇跡,以為再見面,愛人的心不變,他們將回到從前,誰知道……有些人、有些事,永遠無法回到原點。

  她認識他的初戀女友綺綺,他的房間裡有綺綺的照片,即使分手,他也沒將它們丟棄,那時她猜想,他一定很愛對方。

  那時,她很想知道他們兩人分手的主因,沒想到多年後,她果真從他口中知道了,又如何?綺綺回來了呀,那個原因對她、對他都不再重要,因為光陰巨輪再度將他們轉到一起。

  後來他們正式談戀愛,她說服自己,凡走過必留下痕跡,綺綺佔據在他心底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她從沒逼迫他把屬於兩個人的回憶丟去,她大度地想,青梅竹馬的感情,哪有那麼容易抹開,愛他,便是全數接納,在她愛他的現在、未來同時,她必須一併愛上他的過去。

  即使每次到他家裡,她總會被那些照片所傷。

  於是她想到好方法,她買來一串風鈴,掛在他的窗前,細細地叮囑他,「風鈴響了,就是我在想你,如果當時你不忙,可不可回想我兩秒?」

  聽過她的叮嚀,他覺得她羅曼史小說看太多,笑彎了濃眉,勾過她的脖子說:「有時間的話多看點商業週刊,別把時間投資在小說漫畫裡。」

  那時候她便明白,他立志當個大商人,她若不努力跟上他的腳步,他身邊將有許多與他並駕齊驅的女人。

  這讓她在他離去的那段時間裡,加緊腳步,讓自己成為女強人。

  他一定沒在風鈴響起時想她,所以她在他的心間印象不深刻,所以他一遇見舊愛,便忘記深深地、深深地愛他的天使。

  不怪帛宣,也不能怪自己,那麼……要找個什麼人來怪嗎?

  怪父親出手、裁斷她的愛情?不,她明白爸爸是出自於保護,他和穗勍一樣,太過保護她了,他們把帛宣當成壞人,照顧她照顧得小心翼翼。

  沒有人可以怨、可以怪的情況下,她要怎麼釋懷自己的冤枉?

  淚水一串串,她蜷起身子,把頭埋進膝裡。

  好苦……她後知後覺地在分手六年後,才嘗到失戀的滋味。

  手機響,姜穗青沒有抬起眉眼。那是「阿憶」,改了名的莊帛宣,他打過十幾通電話了,她沒接。

  接了能如何?他改變不了他有妻子小孩的事實,她對愛情很有勇氣,但尚未勇敢到能當人家的外遇、破壞別人的婚姻。

  她不是姜穗勍,沒有優異腦袋,無法在碰到問題時,迅速計劃出下一步該怎麼進行,將傷害降到最低;她是超級笨蛋姜穗青,是別人的男友離開三個月就曉得愛情破滅,她卻要花上六年、親眼見證,才肯相信愛情已經不在了的女生。

  該怎麼做?

  報復?少無聊,不過是人家不愛她而已,不愛她犯法嗎?要是真的如此,那麼世界上,除了家人之外,全都要被抓去關了。

  躲避?能躲去哪裡?她認識的地方就這麼幾塊地,要她一個人出國,她會嚇到心悸。

  所以笨瓜姜穗青,只能找個安靜角落傷心,沒辦法有大做為。

  捂起臉……她哭得很傷心,淚水從指縫間滲出,帶著絲絲縷縷的哀戚。

  她明明在哭,卻還是忍不住想起那支巨無霸冰淇淋,忍不住想起他背著她,逢人就說「嗨,她是我的女朋友……」時的甜蜜。

  她忘不掉他,忘不了別人的老公和爸爸,她竟然很想要、很想要、很想要……

  當他的小三,想要再賴在他懷裡說廢話……

  她真的很希望自己能夠睡上一覺,就將過往忘得一乾二淨,只是她真的不懂怎麼做,才能得到這種病?

  恨恨起身,她氣死自己的笨,她需要一個人告訴自己該怎麼做?

  拿起手機想半天,她打給醫師,醫師沒接,肯定在手術室裡治療別人的心臟,沒時間治療她的心。

  本想打給穗勍,考慮半晌、用力咬唇,她搖頭,最後她撥打國際電話。

  聽見爸爸的聲音傳來,她再也忍控不住,嚎啕大哭。

  「爸……」

  「穗青,你怎麼了?」父親急了,連忙問。

  「爸……我心裡很難過……」她繼續大哭,語不成句。這是成熟女性不會做的事,但她沒關係,因為她是笨到可以得到優惠的姜穗青。

  「沒事、不要怕,爸爸在,有什麼事說出來,爸爸幫你解決。」

  就是這樣一份愛護女兒的心,就是這樣積極想要為女兒解決所有問題的疼惜,才讓她斷了愛情呵……她要怨什麼,她憑什麼責怪?

  「爸……我很傷心,傷心到想去跳河。」

  「乖,先不激動,告訴爸爸,什麼事讓你那麼傷心?」

  「莊帛宣回來了,他有妻子孩子,我知道不能介入他的家庭,但我還是好愛他、不想和他分開,我該怎麼辦?」

  電話那頭陷入長長沉默。「你真的那麼愛他?」

  「對,好愛……失去他,我再無法愛人、無法開心,爸,我開始害怕了……如果我還要活上好多年,沒有他、沒有可以等待的想像空間,怎麼辦?」

  女兒對愛情這樣堅持啊?是他的造孽,他該親手收拾。「穗青乖,不要傷心,爸爸馬上回台灣,到時,我們談一談。」

  「談過,就會讓情況變好嗎?」

  她問,父親再度沉默。會變好嗎?他不知道。

  那年,帛宣那個驕傲自負的孩子走出他的辦公室那刻,他就曉得自己做錯了,多年來,穗青的苦苦等候,一天天折磨他的心,他承認自己做錯,錯在小人之心。

  接在長長的歎息之後,姜穗青抹去眼淚,哽咽說:「沒關係的,您聽我哭一下下,再一下下……就不會痛了。」

  她忘記,上個「一下下」是六年,這個「一下下」不知道會不會持續一輩子?

  但她的父親沒有忘記,掛掉電話後,他對妻子說:「我們回台灣吧。」

  姜穗青說:「我想搬回老家。」

  姜穗勍問:「為什麼?」

  她搖頭,停頓三秒鐘,再搖頭,堅持道:「我要回老家。」

  拿她沒辦法,他只好讓她搬回老家。

  一天、兩天、三天……莊帛宣無法在手機上聯絡到她,第四天,他直接走進姜穗青的家,但她不在,姜穗勍在。

  穗勍沒給他好臉色,他不介意,反正他的重點不是來看穗勍的臉色。

  他劈頭就問:「穗青呢?」

  姜穗勍皺眉,臉色益發難看。「你為什麼知道我們住在這裡?不對……你和穗青聯絡上了,在什麼時候?」他千防萬防,這傢伙還真是無孔不入。

  莊帛宣沒時間和他在這些事情上面周旋,急於知道姜穗青的下落。

  「穗青住院的時候,意外碰上的,我就是……七樓的鄰居。」

  他就是?哇哩咧,難怪穗青鬼鬼祟祟的,難怪她老是拖著龔亦昕到廁所裡講悄悄話,難怪她莫名其妙發燒,難怪她……

  該死的,龔亦昕這個女人太冷血,他已經告訴她有關莊帛宣的故事,她怎麼可以不知會自己一聲!這個冷酷女人,不關己事就選擇漠不關心?

  他在生氣,從鼻孔裡吐氣,如果手邊有刀,他會試試當劊子手的滋味。

  「穗青不記得你了。」姜穗勍直口否認。

  可話說完,他整個人愣住,想起莊帛宣到自己公司時,同樣的問話,他回答,「沒關係,我記得她就好。」

  他把時序接起來了,難怪他問他是不是想藉著合作和穗青接近時,他夠篤定回答——沒有這個打算。

  原來那時,他已經找上穗青。

  「你真的相信她失憶?」莊帛宣一句話問住了他。

  姜穗勍臉色迅速轉變,吸氣,他肅顏冷聲反問:「你從哪裡看出來,她失憶是裝的?」

  「我提及過去時,她表情丕變,不經意間,她會墜入回憶,偶爾她會說著過去曾經講過的話,而許多時候,她知道我的習慣,比方……我喜歡番茄汁。」

  遺忘過去的女人,不該記住這些。

  他歎口氣。沒錯,笨穗青腦袋沒有好到能夠演戲。

  「為什麼要找她?你已經離開,為什麼要回頭?」姜穗勍口氣尖刻地問。

  「不是回頭,是命運再度將我們牽在一起。」他半分不退讓。

  「命運?哼!」滿臉不屑。

  「你不相信?好,我問你,當年是你對不對?」莊帛宣沒頭沒尾的幾句,但天才姜穗勍就是聽得懂。

  「沒錯,是我去調查你,誰曉得調查結果會讓人嚇一大跳。」

  果然是他,穗勍對穗青過度的保護欲啊,讓人哭笑不得。

  「你調查出當年是你父親併購我父親的公司,導致我父親跳樓身亡,於是主觀認定,我接近穗青,是為了報復?」

  「不是嗎?你們是天差地遠的性格脾氣,她熱你冷、她笨你聰明,你會的東西她半點不懂,而我根本不認為你會對她的漫畫小說感興趣,請問這樣的兩個人怎會有共同話題,要如何談戀愛?

  「學校裡美女如雲,她們各個都比穗青優異,你連她們都看不上眼,若非『特殊原因』又怎會青睞穗青?」

  「你不相信我會愛上穗青?這是你調查我的主要原因?」他失笑不已。

  「沒錯。」

  真是冤枉大了!莊帛宣問:「所以你讓姜伯父出面和我談?穗青知不知道這件事?」

  姜穗勍咬咬牙回答,「她不需要知道。」

  心在瞬間被擰緊。她不知道……那麼這些年來,她是怎麼向自己解釋他的不告而別?她是怎樣地等待盼望,盼望他回來給一個「合理解釋」?他想起穗青在九份對他說過的話。

  溫和的莊帛宣動了怒氣,逕自走進廚房,從冰箱中找出番茄,洗淨、切片、加入甘草梅子粉,放進冰水,打汁……

  這、這是做什麼!他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

  看清楚,這裡是十三樓,不是七樓,由此可見,他不在家的日子裡,這傢伙上上下下進了姜家大門幾百次!該死的姜穗青、該死的龔亦昕,他要不把她們抓出來痛罵一頓,他就當她們的跟班小弟。

  姜穗勍怒不可遏,追進廚房裡,要奪下他將要入口的番茄汁,但莊帛宣動作比他更快,右手抓住他伸來的手,左手穩穩地拿起杯子,仰頭將番茄汁一飲而盡。

  喝光番茄汁,他將杯子用力往桌上一擺,搶先發難。

  「姜穗勍,就算你的智商比別人高,就算你的才能比人家好,但你也不可以偏概全,用自己的想法去否定別人。」

  這是他人生裡第一遭,用兇惡的口氣對待別人。

  「我哪裡以偏概全?哪裡用自己的想法去否定別人?」姜穗勍反對所有指控。

  「第一:就算穗青不夠聰明,就算她喜歡的東西和我不同,但誰規定,只有旗鼓相當的兩個人才可以談戀愛?

  「我就是喜歡她的單純、喜歡她帶給別人溫暖,喜歡她把別人的感受擺在第一位,喜歡她光是笑就會讓我嘗到滿口的芳甜,我喜歡她待在我身邊,喜歡她不需要任何優點就會讓我感覺幸福加倍,就算她不念名校、就算她懂的東西很少、就算她比不上我們校園裡的美女,但你幾時聽見我說,只有女強人才可以得到我的愛情?穗勍你說實話,如果穗青不是你的姐姐,你會不會喜歡一個像她這樣善良可愛的單純女生?」

  「我對你很生氣,因為你在她腦海裡深植了笨蛋二字,她深信自己不聰明,深信自己比不上別人。但她對你崇拜得五體投地,把你每句話都奉為圭臬,她的崇拜轉移了我對你的憤怒,她讓我相信,你是因為疼惜、因為喜歡、因為害怕她吃虧,才教她相信自己是笨蛋,唯有如此,她才會把碰到的每件困難事都交給你去處理,而你,樂於負擔她這個責任。

  「對,她就是這麼有影響力的女人,影響了我對你的觀感,影響了我對生命的態度,影響了我深埋內心的自卑感。

  「所以我愛她,貨真價實的愛,我想過在賺進人生的第一個五百萬時,就向她求婚,也許之於你們的家世而言,五百萬算不得什麼,但是我敢篤定,就算我沒有五百萬,穗青也會心甘情願嫁給我。」

  莊帛宣怒氣沖沖地看他一眼,續道:「但你調查出來的東西,蒙住你的眼睛,你主觀認定,我接近穗青是為報復當年你父親對我父親做的事情,你深信,我這麼聰明的男人接近一個笨女生絕對有其目的,甚至,你是不是也認定,我接近你,一樣帶著某種目的?」

  「你沒有嗎?」姜穗勍反唇相稽。他不相信世界上有以德報怨的人,他認定莊帛宣會采懷柔政策,只是因為這個策略對自己有好處。

  「我沒有。我不知道你們的父親是誰,我和任何人交朋友,不會事先去打聽對方的父母親、家世,我是直到和你父親見面,才曉得你們之間的關係。

  「姜穗勍,在我們相知相交的幾年裡,你真心認為我是一個膚淺的男人?我會膚淺到不懂得分辨,自己父親的失敗原因在哪裡?我會膚淺到隨便找個人,把責任推出去,用怨恨對方來解決困境?」

  莊帛宣問得姜穗勍語頓。也許他不是這種人,但事實上,他收下爸爸的錢、遠走高飛,不管是否已經歸還當年的錢,他再回來又有什麼意義?

  「你錯了。公司發生問題,我父親焦頭爛額,到處求助無門,他固執異常,不肯將公司賣出。依照當時的狀況,我很清楚父親的固執只會換得一個下場——公司被拍賣、他得去坐牢。倘若當時不是你父親用最優渥的條件併購公司,我們的下場是一堆永遠也還不清楚的債務。

  「你或許認為,我會把父親的死歸咎於姜伯父。錯,他的自殺是因為他剛愎自用,他只想著不當敗家子,卻沒想過身邊還有個未成年兒子和生病的妻子需要他扶持照顧,他承受不了失敗,沒有足夠的勇氣東山再起,所以選擇逃避不面對。」

  「所以你沒有恨過我父親。」

  「我恨過,但不是在姜伯父收購公司的時候。父親離世,曾受過我父親恩惠、卻在重要關頭不肯出手的人出現了,他們塞給我錢,十萬、五萬、八萬,慷慨的,還有人送上二、三十萬,他們不知道,那些錢狠狠地砸在我的自尊上,但我不能不收,因為我的母親正在生病,而我沒有足夠能力養活自己。

  「母親離世,我上了大學,開始計劃人生,我深信自己有足夠能力,將那些人的錢還清,我賭著那口氣,要讓那些人看清楚,我沒有他們想像中的卑微,但你父親用一千萬徹底打死我的自尊。

  「驕傲如你,姜穗勍,如果你被這樣對待,你會怎麼做?

  「我告訴自己,好,我就拿著這筆錢創造出一個新世界,屆時,我要讓他在我面前低頭後悔,後悔看不起我、後悔不把女兒嫁給我,我要他因為女兒的心碎而受折磨,所以我離開,半句話都不說。」

  所以是他做錯?

  姜穗勍的拳頭緊握,拿起另一個杯子,將果汁機裡的番茄汁倒盡,仰頭,洩恨似的,把果汁吞進肚子裡。

  難喝!比穗青打的難喝一百倍。

  這些年,穗青的番茄汁扎到爐火純青,多少糖、多少梅粉、多少水,她試出一個完美比例。

  「你成功了。」放下杯子同時,他吞下滿喉懊悔。

  「對,我成功了。當錢還清、我的自信回復,再也沒人認為我是小眼睛、小鼻子,不思錯誤,只把錯誤歸咎於別人、用怨恨滿足自己的男人。」莊帛宣接下他的話。

  他糾正,「我說的不是這個,我說你成功,是指你成功地讓我的父親因為穗青的心碎受折磨。

  「如果你和我一樣認識穗青,你會明白,她笨得找不出你無故離開的原因,她以為自己做錯事,迫使你離開,她把所有責任都歸咎於自己,她甚至想找到辦法,讓你明白,她對你有多少歉意。

  「但她做再多,你也不可能知道,於是她只能等待和堅持。

  「這些年,她每天下班都繞到你住的老公寓,因為她深信,終有一天,你會回來;她每天都為自己打一杯番茄汁,因為她害怕自己打果汁的技術退步,哪天你回來,會喝不慣;她給你寫信,寫過千百封,每一封都是滿滿的歉意,她總是說,只要你肯再給她一次機會,她會做得更好。

  「我罵她,但是罵不醒,她的堅持讓人跳腳。她說,能夠等待,就代表還有希望,光是為了這個希望,她就必須繼續等待。」

  「她……每天都在等我回來?」是誰在他心口捶打,一棒一棒、一下一下,好像非要將他的心磨成麵粉、瀝出汁,方肯作罷。

  姜穗勍回答,「對,今年生日,她工作到很晚,我在家裡等不及、跑到辦公室把她沒做完的事完成,因為我做很多菜打算幫她慶生,但離開公司時,她堅持要繞到你的舊公寓看看。

  「她告訴我,最慢一個小時到家,但我等了將近三小時才等到她回來。我不知道她碰見什麼?她回到家、口口聲聲說累,我們放棄慶生,讓她早早上床。

  「隔天醒來,她回到十八歲,徹底忘記『莊帛宣』三個字,再不寫信、不打番茄汁,她對愛情的堅持,在那個晚上消失。如果我沒猜錯,這件事和你有關,對不對?」姜穗勍猜測,他比自己所知道的,更早回到台灣。

  生日那天……莊帛宣僵了臉部線條。「她回到家時,是不是將近十二點?」

  「對。」

  點頭,他明白是什麼事讓穗青感到疲憊,那個晚上希望被失望取代,她失去了等待的理由。

  「告訴我,她在哪裡?」他要去找她,把所有的事情解釋清楚,早說過了,他再也無法二度與她錯過。

  「不,除非你告訴我,那天晚上發生什麼事、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

  「不要,因為我要處罰你,你必須為你的自作主張吃苦頭。」

  處罰?他以為自己還是當年的學長、籃球隊長,他以為他有權利處罰誰?哼!翹起下巴,姜穗勍驕傲道:「行,那我不會告訴你,她在哪裡。」

  「如果你不介意她繼續躲起來傷心……好,隨便你。」

  兩個硬氣的男人互視,他瞪他、他也瞪他,誰也不肯讓誰,三分鐘……或者更久一點,姜穗勍咬牙切齒地讓步妥協。因為莊帛宣該死的正確,穗青正在「躲起來傷心」,並且那個笨蛋在傷心時,肯定還要對人裝笑臉!

  再咬一回牙,心不甘情不願地告訴他,穗青的下落。

  莊帛宣回到老家,不是姜穗青的老家,而是他住過很多年的公寓。

  按下門鈴,對講機裡傳來綺綺的聲音,三分鐘後,他走進家門。

  他看見那盞立燈,若干年前、穗青送來的那盞,它隨他飄洋過海,隨他回到台灣,只不過這回搬家太匆促,他忘記帶它離開。

  綺綺給他倒杯茶,與他面對面坐下。

  「寶寶呢?」莊帛宣問。

  「睡了,他很好養,吃飽睡、睡飽吃,就像灌空氣那樣,迅速長大。」說到寶寶,笑紋繞她眼角。

  「這樣好,媽媽帶起來不會那麼累。」

  「我寧願他是個磨娘精,聽說越乖的孩子越笨。」

  是嗎?那他可不可以用來解釋穗青的笨是因為太乖?搖頭、笑開,他總是在想起她時,幸福洋溢。

  「帛宣,我想和你談談。」她等他很多天了,這段日子新公司成立,她知道他忙得焦頭爛額,不敢太打擾他。

  「好,我也有話想說。」

  「你先講。」

  「不,你先。」他的話得花很長的時間才能夠講完。

  「好吧,首先我要感激你,在我離婚之後願意盡釋前嫌、收留我,我這段時間經常回想,你今日之所以發達,而我娘家的頹敗,是不是某種因果報應?

  「當年爸爸見你家破產便悔婚、要我和趙偉寧在一起,沒想到他是個靠不住的男人,拈花惹草、處處招風流,甚至在我娘家需要援手時,撒手不管,到最後……甚至為了小三,逼我簽字離婚。」

  講到這裡,綺綺忍不住熱淚盈眶。和趙偉寧真沒感情嗎?怎麼可能,多年夫妻了呀,怎能說散就散。

  「別這麼想,人生本來就無法事先度量。」

  「假設爸爸別那麼現實,或許我們現在已經有了美滿的婚姻家庭。」

  「都過去了。」

  莊帛宣輕拍她的手背,她反手,握住他的。他是好男人,她一直都知道,當年的事,她雖然可以冠冕堂皇把罪過推到父親身上,但她無法否認,若非自己點頭首肯,父親怎能逼她進禮堂?

  當年的趙偉寧風流幽默,他追女人的手法讓她怦然心動,帛宣卻什麼都不會,只會允諾未來,給予她安定生活。

  而那時的她,青春飛揚,家境富裕,不需要他給什麼,她過的就是安定生活,年輕的她要快樂、要浪漫,要吃一頓五千元的大餐、要穿上幾萬塊的設計家衣服,還要男人捧著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向她示愛……這些東西,帛宣給不了她。

  如今事過境遷,年紀增長了智慧,她才終於體會,平靜安定的生活多麼難能可貴。

  「我很感激過去八個月,你讓我留在身邊,我每天品味著家常生活,才曉得幸福是以這個姿態呈現,那是我從來沒有過的經驗。」

  沒有逛街Shopping、沒有貴婦下午茶,她每天只忙著一件事——做三餐、等待帛宣回家,這樣的生活,恬淡安靜。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老了,老得再也追逐不起刺激。

  「我也感激你,在美國的那幾年裡,我過得很寂寞,你搬進來,帶給我親人般的支持。」

  寂寞的夜晚,他總是想起穗青。

  他想,知道了他和她父親的關係,她會怎麼想?鬆一口氣,感激他自動離去,還是埋怨命運捉弄自己,又或者對她父親大發脾氣?

  他模擬過無數狀況,就是沒算到,她壓根不曉得他為什麼轉開身。

  他以為多年過去,穗青有了屬於自己的家庭,她那樣姣好的女子,肯定有許多男人追逐。

  卻想不到,她竟然每天想他,每天在樓下等他,她為他喝番茄汁,為他反省莫須有的錯誤,她以為能夠等待便是希望……

  穗勍說的每句話,像繩索,一圈圈捆住他的心,綁得他喘不過氣。

  他對不起穗青,不管是多年前或多年後。

  「回台灣之前,你告訴我,等孩子出生,我們就登記結婚。那句話讓我感激、感念,我恨當初對你的背叛,也感謝你願意盡釋舊怨。」

  她相信,帛宣一定很愛自己,即便她曾經背叛,為了愛情,他願意重新開始。

  莊帛宣垂下眉頭。是,他說過這樣的話。

  那時他想,反正不是穗青,是誰都無所謂;他想,綺綺需要幫助,而他們曾經多年相處,既然如此,當個現成父親也沒關係。

  對於愛情,在離開穗青之後,他自暴自棄,可是與穗青再度相遇,他有了積極爭取的慾望。

  「帛宣,我向你發誓,我對不起你的地方,會用未來的生命好好彌補,我將努力當個好妻子,為你生兒育女,給你很多的家人親戚,讓你不再感到寂寞。」

  他伸手,制止她的話。「綺綺,對不起,你可不可以先聽我說?」

  他臉上充滿抱歉,抱歉帶給她希望,卻又要教她失望。他習慣計劃未來、計劃事業與生活,偏偏命運這種事,容不得他事事做計劃。

  「你後悔了嗎?」看見他的猶豫,她隱隱的不安升起。

  「綺綺。」

  「你要說什麼都行,就是不要後悔好嗎?我只剩下你了,我的娘家不能依靠,沒有良心的趙偉寧也靠不得,我沒辦法獨自照顧孩子、沒辦法一個人生活……」

  綺綺語帶哽咽,淚水幾乎奪眶而出。

  她嬌生慣養了一輩子,趙偉寧帶給她的痛苦教她無法承受,幸而雨過天青,上帝讓她遇見帛宣,她不能失去他!

  「不要急,我只是想要告訴你一個故事。」他溫和的笑顏安撫了她。

  「只是一個故事?」她狐疑地問。

  「對,一個很多年前發生的故事。」

  「好,我聽。」

  綺綺吸吸鼻子,坐到他身邊,本想靠在他肩膀上,但莊帛宣不著痕跡地側身,避開……

  他走到窗前,指著窗邊說:「曾經,這裡種了好幾盆的聖誕紅……」
作者: Jafe    時間: 2011-11-10 10:21 AM

  第六章

  2004年夏天。

  姜穗青穿著粉色小禮服和高跟鞋,長長的鬈發在身後披瀉,鑲鑽的髮箍固定著黑得發亮的長髮,提起格紋包包,她快步跑下通識大樓。

  「穗青,等等我。」

  同學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她停下腳步,旋身回頭同時,發送出一個大大的甜美笑容。

  「你要去哪裡?跑那麼快。」

  小靜跑到她身邊,手裡抱著一疊書本,身上穿著T恤牛仔褲,是很典型的大學生打扮,和把自己弄成小公主的姜穗青截然不同,但怪異的是,姜穗青並沒有因為這樣,成為同學間的排斥對象,相反的,她在系裡有很好的人緣。

  「我爸給我訂了一部新車,我要去拿車。」她回答。

  「這麼好,開新車,載我一程吧。」

  「有什麼問題,明天早上,我去你家接你。」

  「好啊,不如……我打電話給丫丫、小平和水水,我們晚上搭你的新車去逛街吧。」

  「今天晚上哦?可不可以先不要?」她合起雙掌,鼓起可愛的腮幫子懇求。

  「有計劃?」

  「嗯……呃……我要……」姜穗青欲語還休,找不到話頭。

  「老實說,我們就不跟,不老實講,我們就非和你去逛街不可。」小靜強勢說道。

  「不是啦,我、我牽了新車之後,想繞到穗勍的學校接他下課。」

  「接你弟?說得好聽,我看你是想去見見你的王子,對不對?」小靜用手肘撞她,眼裡滿是曖昧。

  她紅了臉,低下頭,半天不吭聲。

  小靜沒猜錯,她是想看莊帛宣,聽說他們今天約在一起打球,也許、如果……

  說不定,她可以借口開新車子,載穗勍和莊帛宣一程。

  「姜穗青,你是我見過最沒用的女人,都暗戀人家三年了,還不行動。」

  「我也想啊,可是……可是,啊就不行。」她也埋怨,可是……可是這種事,自己哪有辦法。

  她認識莊帛宣,在十九歲那年的夏天,他和穗勍是同一所大學的學長學弟,她去看穗勍打球,卻在籃球場邊暗戀上穗勍的籃球隊長,她欣賞他的投籃動作,欣賞他指導同學、學弟的自信,更欣賞他運籌帷幄的氣勢。

  可惜有很多的女孩和她的眼光一樣,而且她並不是最美麗、亮眼的那個。

  她不是沒想過停止暗戀,不是沒想過找個男生談場正式戀愛,但她有障礙,因為那些男生都不是莊帛宣。

  她想乾脆一點、帶著破釜沉舟的氣勢走到他面前,自我介紹、遞情書,正面問他,「我可不可以應徵你的女朋友?」

  可她只是試探,些微的、稍許的試探,就被穗勍一口氣否決,他用非常不屑的眼光對她說:「你『也』想當莊帛宣的女朋友?」他的「也」字音量是其他字的三倍半。

  她用力點頭,忽略穗勍刻意的音調。

  見她不受教,穗勍彎下腰,捏捏她的臉,似笑非笑說:「喜歡他的女人,光是計算我們學校的部份,就得從街頭排到街尾,然後在校園裡面繞三圈了。

  「姜穗青,你認為那群女人,美的美、可愛的可愛,最重要的是腦袋比你強過千百分,他為什麼不和她們交往?」

  因為他不喜歡腦袋靈光的女人?屁啦,這種話連她這種腦袋不靈光的女人都說服不了;因為他不喜歡逛校園,所以碰不上喜歡他的女生?更屁,那些女人又沒有用圖釘釘在原地,她們可是目光犀利如鷹隼的優質女性,碰不上不會製造機會嗎?

  她想半天後搖頭,這種高難度問題,她簡單腦袋解不出答案。

  「可不可以給我選擇題,不要用申論題為難我?」

  「行。A:莊帛宣是Gay,只交往身高超過一百八十公分的男人。B:莊帛宣已婚,兩個孩子正在念幼稚園。C:他的神秘女朋友在校外,青梅竹馬十幾年。D:他不碰同校的女人,害怕分手後,成為校園重大事件。」

  她樂觀回答,「是D。」

  太棒了,她是異校生,絕對不會出現困擾他的難題。

  穗勍沒好氣瞪她。

  「不是嗎?所以……莊帛宣是Gay?難怪你們這麼親密……」她幾乎要哭出來了。

  他沒好氣地戳了戳她的笨腦袋。「說,有你這種姐姐,我還能相信上帝愛我、相信他並不想毀滅我?」

  「你直接告訴我答案不行嗎?非要殘害我碩果僅存的腦漿,萬一我提早得老年癡呆症怎麼辦?」她氣急敗壞。

  他沒好氣回答,「答案是C,因為他有個青梅竹馬的女朋友,人家已經在一起很多年了。」

  像被穗勍拿盆冰水兜頭淋下,她被凍得說不出話,好半天後,她才勉強做出反應。

  「那就沒辦法了。」她歎口氣,喃喃自語回答道。

  穗勍看見她知難而退的表情,伸出長手,把她的長髮當成籃球蹂躪,最後低下頭,對她奸笑兩聲說:「相信我,你們不適合,他講的話,十句當中你有八句聽不懂,他喜歡的音樂,絕對不是你那些偶像歌手的創作曲,他的人生和你這種人全然迥異,你們如果真的在一起,不是折磨他就是折騰你自己。」

  「所以他喜歡的女生不是我這一型的?」她抿住下唇,試著分析。

  「應該說,他喜歡的女生也會喜歡國際經濟,他們在一起可以聊原子定律,可以談小奏鳴曲,可以談生命的奧秘也可以聊時事國情。」

  說到底就是她太笨,她只懂得漫畫小說,滿腦子粉紅色泡泡,她配不上莊帛宣那樣的有為青年。

  在穗勍打壓她的暗戀之後,她的暗戀變得更加藏頭縮尾。

  「你又還沒有做過,怎麼知道不行?」小靜推推她,把她從沉思中拉回。

  「他有青梅竹馬的女朋友。」她不能當小三,就算真想當小三,她也沒那個腦袋和把握。

  所以穗勍常說:「放心,等你夠老,我會幫你招一把劍蘭當姐夫,花瓶配劍蘭相得益彰,往後,你不要把為數稀少的腦漿浪費在戀愛上。」

  「那個青梅比你還好嗎?」小靜問。

  「不是只有比我好而已。」

  「不然呢?」

  「是比我好一萬倍。」她說得斬釘截鐵。

  那個青梅懂巴哈,她只認得哈林;青梅瞭解股票與基金,她只曉得LV與柏金;青梅很會說英語、日文加上一點西班牙語,她能混得出口的只有中文和半生不熟的閩南語。

  聽說人家的爸爸曾經當過外交部官員,周遊全世界,替台灣和各國爭取建交機會。她的老爸也周遊全世界,不過他做的是搜刮當地老百姓的金錢……

  「既然這樣,就沒辦法了,不如,我幫你介紹一個好男人。」

  姜穗青搖頭說:「下次再說吧,我要去拿車了。」

  與小靜揮手再見後,她搭上計程車到車行。

  新手上路戰戰兢兢,她得小心再小心,爸爸說的,想握方向盤的人,要先學會責任感,因為駕駛控制的不只是自己的生命,還有車上乘客、路上行人,以及機車騎士的命。

  她牢牢記住,雖然她不聰明,欠缺舉一反三的能力,但她很乖,會把大人的話記在心底。

  這就是姜穗青,雖然笨,但是乖得讓人很心疼。

  莊帛宣看一眼手錶。快遲到了,家教學生明天要參加學測,他得趁今晚抓緊時間幫學生惡補一番,倘若學測成績夠好,也許等學生上了高中,家長會繼續聘他當家教,而且這名學生家裡還有個小他三歲的弟弟。

  心底盤算,他加快腳步跑進車棚。

  手機響,他順手接過,腳下的步伐維持一貫的快速。

  「帛宣嗎?」

  「是我,有事?」接電話同時,他臉部表情柔和,連帶地,心情跟著放鬆。

  她是他的女朋友、未來的妻子,他們從國小時期便認識,那時雙方父母都認了媳婦和女婿。綺綺聰明又美麗,他們交往的時間,可以讓嬰兒長成口齒清晰、腦袋叛逆的青少年,長年交往,讓責任感重的他,眼底再也裝不下其他女性。

  「我們可不可以見個面?」綺綺在電話那頭問。

  「今天晚上恐怕不行,明天好不好?明天下午我沒課。」

  「可是……我明天早上八點的飛機。」她低沉了聲音。

  「飛機?你又要出去旅行?」

  綺綺是富家女,老是蹺課出國旅行,不過她很聰明,即使待在教室裡的時間很短,她的學業成績還是亮眼得令人注目,驕傲的他認為,也只有這樣的女生才配得上自己。

  「對不起,我要結婚了。」

  驀地,他被雷轟過,定身在操場中央,不曉得該怎麼理解她的語句。

  結婚?和誰?他嗎?不可能,如果他是男主角,怎會事先全無聽說?那麼,是她和別的男人結婚?

  可是,他們是男女朋友,他們早就計劃未來,為什麼那個「別的男人」出現,他會一無所覺?

  他沒說話,只感到口乾舌燥,話卡在喉嚨,出不了口。

  電話那頭出現輕微的啜泣聲。

  「帛宣對不起,我沒辦法,自從莊爸爸生意失敗,爸媽就不斷逼我和你分手,我努力反彈,可是他們說我沒乖乖聽話,就要和我斷絕父女關係……趙偉寧是爸爸挑選的男人,這幾個月追我追得很勤,我不知道怎麼告訴你,只好一直瞞著,你就要拿博士論文了,我不想你分心,我……」

  她講了很多遍對不起,並且每個隱瞞他的借口都破得可以,他聽不進她講的每句話,直到她說……

  「明天的飛機,我們將到趙偉寧美國的家舉行婚禮。」

  他額間青筋暴突,眼底燃著熾焰,喘促的呼吸聲濃重。

  明天要飛往美國結婚,昨晚還和他上床?她在想什麼?利用他的身體、他的感情,到最後一秒?

  「帛宣,請你不要生氣、不要難過,你那麼好,一定可以碰到更好的女生。」

  他再好也好不過趙偉寧,十幾年的感情,也拼不過幾個月的追情……不過,他沒回應。

  「是我對不起你,如果你願意,我能夠幫你的,我可以匯一筆錢到你的……」

  又要給他錢?

  莊帛宣冷笑。當父親跳樓自殺後,所有人都給他錢,以為給錢,便還盡當年父親施予的恩惠,從此銀貨兩訖?

  原來人情,可以用錢來計量?現在連她也要給他錢,買斷過往。

  「帛宣,為什麼不說話?對不起,我就是害怕傷害你,才一直不敢說……」

  在離開前一天打這通分手電話,他便不會受到傷害?再度冷笑。

  「帛宣,你說話啊,我不敢祈求你原諒我,但你說說話,我才能放心。」

  她要他說什麼?說「我原諒你」、說「沒關係,它日相聚,記得對彼此說一句我想你」,還是說「謝謝你帶給我的美好回憶」?

  她想要的,不過是讓自己安心。

  好,就當作是送她的結婚禮物。

  「恭喜你,因為你要在美國舉行婚禮,我恐怕沒辦法參加了,你知道的,我很窮、負擔不起機票,不過還是祝你幸福。」

  他語帶譏諷,彷彿他們只是普通朋友,彷彿他們昨天、前天、大前天……沒有在床上繾綣纏綿。

  他沒等她回答,切掉通話。

  仰頭,深吸氣,他壓抑憤怒,告訴自己,沒關係,愛情對於男人沒有那麼大的重要性,男人的口袋裡只要有足夠的Money,何必擔心愛情不來臨。

  手機鈴響,他看一眼來電顯示,直接關機。

  他不必仁慈到為了她的心安著想,說一堆言不由衷的廢話,他半點不善良,半點不想讓她以為,她對他有多重要。

  他,決定切割過去。

  莊帛宣找到自己的摩托車,發動,他在最短的時間內加速,飛快地鑽在每個巷口,直到……一個衝擊聲,他跌倒在地。

  醫院急診室裡,消毒藥水味充斥著鼻翼,穿著白袍的醫師來來往往、個個步履飛快。

  兩個重症病人和一場死亡車禍,臨時送進來七名輕重傷男女,把整個急診室給塞爆,護士長到處打電話,聯絡人進急診室幫忙,不多久,來了幾個實習醫師、幾個住院醫師和護士。

  就算不是正牌醫師,有人手總是好的,他們一進急診室就散開,訓練有素地各自找病人看診。

  不曉得是不是莊帛宣的傷太輕,還是他看起來不像病患,竟然好幾個醫師從他身邊經過,沒人停下來幫忙。

  這情況看得姜穗青更加緊張,她到處攔人,可人家總是客氣地對她說:「對不起,請稍等。」

  然後,她就真的乖乖「稍等」,可是視線一落在莊帛宣小腿上劃出的大傷口,她心急得無以復加。

  她哭紅兩顆大眼睛,晶瑩淚珠掛在粉嫩的臉龐,她扭絞著兩隻手,望著來來往往的醫護人員,可是沒有人肯理睬她。

  「對不起,我沒有看見你。」她的對不起真實而誠懇。

  「沒關係。」莊帛宣歎氣。

  這口氣並不是因為無奈,而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事實上,不是她來撞他,是他自己去撞她的,這種交通事故,明眼人一看就能分辨出誰對誰錯,他的車頭全毀,她的車腹凹下一大塊,她應該感到欣慰,若非車身夠堅固,她會和他一起躺在急診室。

  「是不是很痛?」

  她被他腳上的猙獰傷口嚇壞,瞬地又滑下一串淚水,好像那只滴著血的紅色小腿是自己的。

  「我還好。」

  他見著她揉得通紅的鼻子,忍不住想笑,如果心情不是該死的糟,腳上的傷不是該死的痛,他真的想笑。

  沒見過有人可以哭得這麼漂亮的,粉嫩粉嫩的臉,泡在淚水裡的眼珠子閃閃動人,他看得出來,她極力想要忍住哭泣聲,但力有未逮,她很拚命想要擠出笑臉安慰他人,但笑尚未成形,又被一串淚水淹沒。

  他想,她嚇壞了。

  「對不起,我是笨蛋,我老是出狀況,開車的人應該更小心。」她低頭,連聲道歉。

  她的淚水濕透他的衣袖,深深的一圈墨黑,被空調送出來的冷空氣一吹,有些涼意。

  「你不要擔心,我不會告你。」

  「我不是怕你告我。」她猛搖頭。

  「不然你為什麼哭?」

  「你會痛啊,傷口那麼大,一定很痛。」

  說完,她想起什麼似的,慌慌張張從包包裡面掏出一顆巧克力,塞給他。

  「吃點糖好了,痛的時候吃一點,感覺比較好。」

  她當他是生理痛嗎?無奈一笑,但望著她濕答答的眼睛,還是配合地剝去巧克力外皮,放進嘴巴裡。

  巧克力才入嘴三十秒,她就急著問:「好一點沒有?」

  她以為是打嗎啡,藥效這麼快?

  不過說真心話,疼痛還真的是稍減,這和巧克力無關,而是因為她的淚水、她的誠懇……多久了,沒有人這樣為他擔心、為他哭。

  「其實,我沒有那麼痛。」他試圖安慰她。

  「不要騙我,我知道,那個很痛,我光是指甲裂掉都痛得大哭大叫,你破這麼大一塊皮,肯定痛得很想哭。」

  很想哭?不,他已經很久沒哭過了,自從母親離世,他再不認為有什麼事情可以讓自己掉淚。

  一位白袍醫師匆忙走過,姜穗青見到他,馬上攔到對方面前說:「對不起,我們出車禍了,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撞到頭,但是他的傷口很大,你可不可幫他看一看?」

  白袍醫師年紀有點大,而且長袍及膝,不是短版款,他應該是剛調過來的正牌醫師。

  他走到莊帛宣身邊,撐開他的眼皮,用手電筒照照他的瞳孔反應,問:「你叫什麼名字、幾歲、職業是什麼、這位小姐是你的什麼人、車禍時你有沒有撞到頭部?」

  「我叫莊帛宣、二十五歲、博士班學生,我的車子和這位小姐的車相撞,車禍時我沒有撞到頭。」

  「很好。」醫師看一眼病歷表,上面記錄了他的血壓,心跳和體溫,情況並不嚴重,再看看他的傷腿後說:「稍等一下,會有護士小姐推你去照X光。」

  將病歷表放回他身旁,醫師繼續走往另一個方向。

  見醫師這樣,姜穗青慌了,她扯住他的衣袖哀求,「醫師,你要去哪裡?他很嚴重耶,你為什麼不幫他?」

  「嚴重?」他看一眼淚流滿面的她,問:「你覺得腸子露出來、腦漿被擠爆的人比較嚴重,還是莊先生的腿傷嚴重?」

  他問得姜穗青啞口無言、縮回自己的手。

  醫師離開,她走回莊帛宣的床邊,咬唇,好像醫師伯伯給她多大的委屈受。

  「對不起,不然你再吃一顆巧克力,好不好?」

  關她什麼事,幹麼道歉?他歎氣。懷疑怎會有這樣的女人?不過懷疑歸懷疑,他還是不忍拒絕她的好心意。

  「要不要把你包包裡的巧克力通通拿出來?」

  「只剩下三顆,通通拿出來不好啦。」她放低音量說。

  「為什麼不好?」他也學她輕言細語。

  姜穗青看了看左右病床的人,嘴巴湊近他的耳緣,細聲說:「這裡的病人太多了,不夠分。」

  噗哧一聲,他再也忍控不住,爆笑出聲。

  終於,護士過來推他去照X光。

  當他被推出來,姜穗青第一句話問:「會不會痛?」下一刻,又要去掏包包裡的巧克力了。

  護士白她一眼,沒知識也要看電視,誰聽說過照X光會痛?

  再終於,穿白短袍的實習醫師走過來,幫他縫合傷口,那個針看起來很粗,穿著肉,看起來很痛,最重要的是醫師看起來很沒有經驗。

  她牢牢地握緊他的手,他感覺到,她的手心滲著汗,並且微微發抖。

  姜穗青不斷對他說:「頂多痛一下下,你沒事的,你是好人啊,好人一定有好報。」

  他不知道好人是不是一定有好報,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好人都能領到免死金牌,但他確定醫師在縫完自己的傷口時,長長地歎一口氣。

  他說:「小姐,我也是好人,你可不可以告訴我,為什麼我這個好人,會在實習的第二天就被派到這裡,縫合你男朋友的小腿?我在家裡連針線都沒拿過。」

  醫師自己說完,幽默微笑,而莊帛宣看著自己那道被縫得歪歪扭扭的疤痕時,也笑開。

  兩個「好人」相視而笑,而拚命說人家是好人的姜穗青卻臉色發青,額頭冒出大量冷汗,因為……穗勍來了……

  「姜穗青,你這個笨蛋,今天才交車,你就給我撞人!」

  隨著他的句子結束,他站到姜穗青的面前,A好人怕掃到颱風尾,迅速收拾工具、遠離災區,B好人因腿傷,而且枴杖尚未訂製,只好乖乖躺在床上,等颱風眼迫近。

  莊帛宣當然知道這個颱風是誰,事實上,他們才在下午通過電話,因為他打算臨時加課、幫家教學生抓考題,只好取消和姜穗勍的打球約定。

  「你有沒有哪裡受傷?手?腳?還是身體?」

  姜穗勍一面問、一面拉開她的袖子衣角,像媽媽在替幼稚園小朋友檢查服裝儀容那樣。

  「我沒有受傷啦,是我把別人撞傷了。」她越說聲音越低。

  「誰說你沒受傷,你的腦袋壞掉了,說說看,你腦子裡面裝了什麼草,早就跟爸說過,不要買車、不要買車,你的腦容量根本無法應付開車這種複雜工作……」

  他嘮嘮叨叨、瑣瑣碎碎罵不停。

  「穗勍。」

  莊帛宣無奈出聲,姜穗勍終於停下叨念,轉過頭,這才認出病床上的男人是他最崇拜、與自己最旗鼓相當的學長。

  喉嚨像被什麼掐住似的,再也發不出半點聲音,他不敢置信地指指穗青、再指指學長,嘴巴大張。

  不會吧,他們家的智障妹竟然想用這一招去追求暗戀的男人,天吶、天吶、天吶……她打算把人撞得半殘,再以身相許嗎?早知道,漫畫不能看多、小說不能多看,看完會像她那樣,變成智障。

  「學長,對不起。」他一咬牙,九十度鞠躬。穗青做出這種事,身為弟弟的人,需不需要切腹自殺?

  「不是她的錯,是我撞到她。」

  不可能,這是客氣話,絕對是客氣話,天才有足夠的應變能力,要閃過一輛龐大的轎車,只是件小事情,唯有像姜穗青那種單細胞生物,才會把轎車當成推土機用。

  「我記得你們是兄妹。」

  姜穗青連忙擺手。「不是、不是,我們是姐弟,我們差了一天。」

  「是差六分鐘,不是一天。」姜穗勍不滿,補上一句。

  有這種姐姐,他寧願去當外星人,至少人家不會懷疑他的遺傳基因。

  她自以為幽默說:「你有沒有聽過六分鐘護一生?穗勍晚我六分鐘,所以他要保護我一生,我闖禍、他處理,我搞砸、他善後,我做不完的事,他要幫我補齊,所以有一個晚我六分鐘的弟弟,真的很棒。」

  她的解釋讓姜穗勍臉色發青。他已經五次、十次,不,大概說過五十次,叫她不可以用這句話來形容他們的關係,呃……完蛋,他在學長面前永遠都抬不了頭。

  轉頭,他看向莊帛宣,滿臉的哀戚悲慟。既生勍,何生青?

  老天為了勞他的筋骨、餓他的體膚、空乏他的身、增益其所不能,於是讓穗青提早他六分鐘出生……

  「穗勍,幫我一個忙,我的家教學生要參加學測,你今天晚上可不可以去幫他抓題?」他是個責任感深重的男人,眼看上課時間快到,心裡放不下。

  「抓題?沒問題,不過,我得先送你回去才行。」

  之後,他們領藥、回家,姜穗勍去幫忙代課家教,到莊帛宣家裡接姐姐時……她已經在人家的床邊睡著……

  無言吶!再一句,既生勍,何生青?看來老天讓她降臨人間,純粹是為了磨練他姜穗勍的心志。
作者: Jafe    時間: 2011-11-10 10:22 AM

  第七章

  她是最負責的肇事者,也是最體貼的看護。

  帛宣的家是個三十幾坪的公寓,不算舊,約有十年屋齡,在父親過世後,他賣掉之前住的大宅,和母親搬到這裡,賣房的那筆錢不但支付公寓屋款,也支付他這幾年的生活費和學費。

  原則上,他比需要靠助學貸款才能生活的窮學生好得多,但他刻苦自勵,除了當幾個學生的家教,還設計電玩程式,與一般大學生相較,他更在乎未來的發展。

  兩個房間、一組衛浴、一個廚房和客廳,裝潢簡單,用的都是系統傢俱,難得的是一個大男生獨居,竟可以把屋子弄得這麼乾淨。

  這是姜穗青踏進屋裡時的第一個念頭。

  莊帛宣的腳受傷,得靠枴杖進出,幸好是電梯公寓,上下樓不至於太大困擾。

  穗青天天到這裡報到,送早餐、送他上學,下午接他下課,陪他回家、做菜、整理家務,服侍到晚上十點,她才回家。

  他解釋過許多次,車禍不是她的責任,可她堅持,「大車撞小車,無論如何都是大車的錯。」然後,她就這麼「負起責任」來了。

  說實話,她做的菜不怎樣,除了咖哩飯還是咖哩飯,了不起今天用雞肉、明天用豬肉,後天改牛肉,裡面的配料把蘋果變成花椰菜、馬鈴薯或者杏鮑菇之類。

  幸好他對吃食不講究挑剔,不然在連吃三天咖哩飯之後,誰都會苦惱下一餐的到來,但她帶來的早餐很不賴,那是姜家廚子的傑作,有時候是姜媽媽的手藝,豐富多變、營養可口,就算對吃食不挑剔的他也會期待起隔日的早餐。

  她常帶來新禮物,昨天是一雙草綠色、繡有彼得兔的拖鞋,取代他的藍白拖;前天她用粉藍色彼得兔漱口杯和彼得兔毛巾、浴巾、床單,換下褪色的床罩和盥洗用具;而大前天,一組馬克杯悄悄佔據他家廚房。

  禮物的進駐是悄悄無息的,等他發現時,元兇已經不在場,就像她進駐他心裡的情況一樣,他也曾想過拒絕她的好意,但所有的拒絕詞句,往往在不知不覺間,融化於她甜美的笑容裡。

  今天是假日,姜穗青仍然大清早就送來早點,這次她帶來一盞立燈,立燈的造型特殊,頗有些設計師風格,支架是用立方體木頭堆積而成,燈罩上鏤刻著幾何圖形,她把燈擺在沙發旁邊,擺好後,左看看、右挪挪,直到滿意了,才進廚房處理早餐。

  把早餐端到客廳後,她拉起窗簾、關上幾個門,讓客廳進不了光線,然後打開立燈,昏黃色的燈光,亮了她的臉。

  柔和的黃、溫暖的黃,像她帶給他的感覺,既溫暖又安全,似母親的懷抱,也似冬天的暖陽。

  她在,他便忘記綺綺離去帶來的傷,她在,他便記不得過往歲月裡所有的痛苦刻痕,她之於他,不只是天使,還是救贖。

  因此不樂意與女孩子建立關係的莊帛宣,在她「負責任」滿一個星期後,決定把她當成朋友。

  「喜不喜歡?」姜穗青歪著頭,滿臉巴結,像討賞的101忠狗。

  「喜歡,你在哪裡買的?」

  「是我自己設計的,爸爸公司裡有位林叔叔木工很厲害,我畫設計圖、他幫我做出成品,只此一家、別無分號,你永遠不會和別人撞燈。」她笑得眉彎眼彎。

  「你爸爸開建設公司?」

  「不是。」

  「不然怎麼會聘用一個很會做木工的林叔叔?」

  「林叔叔是爸爸的行政助理,林爺爺是做木工的,叔叔從小跟在爸爸身邊敲敲打打、磨磨鋸鋸,那是他童年裡最幸福的回憶。長大後,他念名大學、名研究所,這樣被父母費盡心血栽培而成的兒子,怎麼能回去當木工?因此他只在閒暇之餘,釘釘櫃子、修修天花板,把自己的家弄成樣品屋。」

  「一個是工作,一個是夢想,很少有人的夢想與真實職業一致。」

  「對啊,就像我的朋友水水,她彈得一手好鋼琴,可她是獨生女,必須繼承父親的事業,只好乖乖念商學院。高中時期,她最大的夢想,是能夠穿著紅色的禮服在悉尼歌劇院演出。」

  「你的夢想是什麼?」他忍不住想知道,天使的夢想是什麼,擁有一雙能飛得又遠又高的翅膀,還是魔棒一揮,造福全世界?

  「不能講。」說到此,她神秘起來。

  「為什麼不能?」

  「我講了,你會笑我。」

  她的夢想早被好朋友們嘲笑過無數回合,實在不需要他來做補強。

  「我不笑,保證。」他五指朝天,立誓。

  他不算多話男人,但在她面前,忍不住多說話,為什麼?想聽她甜甜的嗓音,還是想逗得她臉紅害羞?原因不明,唯一能確定的是,他喜歡她在跟前吱吱喳喳。

  穗青說話的時候,動作表情豐富,讓他暫時忘記失戀情事,就算她講的話很白癡;她笑起來,他會感到輕鬆愜意,偶爾還沉溺於她甜美的笑容裡。

  假使喝完苦藥,糖果可以抑制口中苦澀,那失戀便是那盅苦藥,而她是他的糖果,他明知自己不會對甜食上癮,但他想要留住這份甜蜜,不願她離去。

  莊帛宣望著她,用眼神鼓勵她說出夢想,她掙扎了兩秒,再確定一回,「你真的不笑我?」

  「絕對不笑。」

  「那……好吧。我希望有一個房子,透天的,不用高,只要兩層就好,房子外面有塊小小的地,種滿我最喜歡的花。」

  「這個夢想對你而言,應該不難辦到,據我所知,你們的家境不壞。」

  「可我希望屋子裡有個很棒的廚房,一隻很可愛的大狗狗。」

  他側過臉,皺眉頭。「我還是聽不出來,這個夢想為什麼會被嘲笑?」

  「我想在廚房裡準備很好的三餐,抓住……某個男人的胃。」

  「噗!」說好不笑的,他還是忍不住笑出聲。

  她的手藝要準備三餐已經夠好笑,還想抓住某個男人的胃,簡直是……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們都笑我。」她苦惱跳腳。

  他正色,按捺住臉上笑痕。「除了我,還有誰笑你,穗勍嗎?」

  「所有人都笑。穗勍說,你的手藝要抓住男人的胃?有沒有說錯,是毒死男人吧。水水說,耍白癡啊,如果手藝可以抓住誰,那五星主廚不就一婚二婚三四婚,妻妾滿天飛。小平說,這個年代,誰還會在家裡幻想一個男人?要幻想男人不如幻想一本厚厚的存款簿和一張白金卡來得有價值。小靜直接戳戳我的額頭說,你回去住在城堡裡吧,白雪公主……」

  看來,每個人嘲笑她的方式不一樣,但他的思維和穗勍很相像。

  她縮進沙發裡,把臉靠在椅背上。「現在人都不把愛情當成一回事了。」

  「因為未來的生活與經濟,比不切實際的愛情來得重要。」

  「你也認為,只要有錢就會得到快樂?」

  「與其把未來寄托在空口白話的愛情上頭,倒不如寄托在金錢上面,來得有保障。」他說得簡明扼要。

  姜穗青垂下眉,苦苦的表情呈現。

  她的神情讓他不忍,但他不知道如何安慰女生,於是拍拍她的肩,轉移話題問:「你說想在院子裡種滿喜歡的花卉,什麼是你最喜歡的花?」

  「你猜?」她黑瞳轉了兩圈。

  「玫瑰?」

  「你覺得我幻想愛情,因此喜歡玫瑰?」

  「不,我認為十個女人當中,有九個喜歡玫瑰。」

  她笑咧了唇,說:「很抱歉,我是特殊的那一個。」

  「那麼……代表純潔的百合?」而她是朋友眼中的白雪公主。

  「不對。」

  之後,他又猜了十幾種常見花卉,都沒猜對。

  接下來,她做咖哩牛腩給他當午餐,下午他們各自盤踞桌子一端唸書,晚上是乾的咖哩炒飯,之後她送他去兼家教,兩人在車上一路聊,她送他回家後,自己才回家。

  這種互動模式,延續到他的傷口拆線,恢復正常生活。

  他的傷勢痊癒,肇事者沒必要繼續上門照顧,莊帛宣是這麼認為的,所以當他起床、打理好自己,發現熟悉的臉孔沒有出現眼前,在微微的失落後,釋然一笑,敲了敲鏡中人說:「你以為姜穗青是你的貼身秘書?」

  背起背包,下樓,他刻意裝作不在意,上課下課,兼家教。

  可他控制不住地在吃午飯時,抬起頭看看身側,下課時扭頭,在學校門口望一眼穗青慣常停車的角落,那個次數……多到讓和他一起的同學忍不住問:「你在等人嗎?」

  他在等人嗎?

  失笑,哪有人可以等,青梅竹馬的女朋友已經成為別人的妻子,而穗青……肇事者已經盡完責任。

  第一天,在頻頻張望的狀況下結束,第二天,張望的次數雖減少,他卻仍然覺得背後有一雙眼睛時時看著自己,第三天,他忍不住地在離開家門時歎口氣。

  那口氣代表什麼樣的意義,他並不清楚,直到他在公寓樓下看見穗青的新車時,才恍然大悟,原來他早已習慣穗青的存在,而且她沒出現的日子,讓他有嚴重的寂寞感。

  他快步來到她的車旁,想也不想就出聲問:「你怎麼沒來?昨天、前天……」

  話說一半,他才想起來,自己憑什麼理直氣壯?

  所以……他在等她?笑容溢滿姜穗青的臉龐,她迅速接下他的話,「我昨天、前天肚子痛得下不了床,穗勍叫我別出門,所以我連學校都沒去。」

  莊帛宣急問:「你不舒服嗎?有沒有去看醫師?」

  她赧紅了雙頰,低下頭,半天不吭聲,那表情一看就明白,她沒去看醫師。

  「為什麼不去看醫師?」

  「啊就……啊就……」

  她「啊就」半天,也沒說出人類能理解的語言,他受不了,拉開車門,命令,「下車。」

  「下車做什麼?」

  「我帶你去看醫師。」他不會開車,但可以用摩托車載她去。

  「不要啦,那種痛不必看醫師,每個女生、每個月都會痛一遍……」她越說越小聲,幾乎要把頭埋進胸口。

  他聽懂了,微歎息,伸手揉揉她的頭髮,完全沒想過,這個動作是否太親暱,兩個人的關係不過是受害人和肇事者關係,但他就是做了,並且做得他滿意、她歡心。

  就這樣,兩人的關係向前邁進一大步。

  「要不要我送你去上學?」她再度抬起頭時,臉上的紅暈逐漸褪去。

  他點頭,主動坐進駕駛旁的位置。

  「你幾點下課,我來接你,好不好?」

  「我的課只到三點,你呢?」

  「我啊……我的課不重要,反正還不是趴在桌上等下課而已。」

  「你這樣可以嗎?」

  「放心,我有很多好朋友,他們會借我重點筆記。」

  「不怕教授點名?」

  「沒關係的,我一定可以畢業。」

  「那麼有自信?」

  「你忘記了嗎?我們家有姜穗勍,無論如何,他都會想盡辦法讓我拿到畢業證書。」

  他無奈點頭,這對雙胞胎姐弟是他見過最矛盾的組合。

  說穗勍對姐姐好,但他總是輕蔑她、嘲笑她;說穗勍對姐姐不好,他又是無所不用其極地保護她、照顧她。他們的相處方式,連他也找不出適當的形容詞。

  「晚上我來做飯。」莊帛宣說。

  「你會做飯?」

  就算不會,一本食譜就可以解決,他不懂她眉眼間的驚訝,好像他說的不是「我來做飯」,而是「我來組一枚原子彈」。

  他的回答是歎氣,而她的反應是笑出滿臉得意。

  「你是我見過最厲害的男生。」稍後又補上一句,「和穗勍一樣厲害。」

  莊帛宣忍俊不住,笑問:「以後想當你男朋友的人,是不是要先打敗穗勍?」

  他為什麼這樣問?心狠狠一抽,姜穗青斜眼看他。難不成……他想報名當她的男朋友?爽字在她心中成形,她笑得像十五日圓月下的狼群。

  「在想什麼?綠燈了。」他食指敲上她額頭,喊回她驀然升起的狼性。

  她對他一笑,踩下加油板,車子向前駛去,她滿眼得意說:「想追我的男人,不必打敗穗勍,只要他是正確的男人就可以。」

  「正確的男人?」他沒聽懂她的話。

  「有人用真命天子來形容女人生命中正確的男人,也有人用Mr.right稱呼。」

  「你怎麼知道誰是你的真命天子?」

  「呃……如果喜歡一個男人,我會在心底發問。」

  「問什麼?」

  「如果他長期生病,我願不願守在他身邊?如果他變得又老又醜,我會不會想要和外面的男人約會?」

  她的問題讓他再度笑出聲。姜氏幽默,在她身上表現得淋漓盡致。

  「我還會問自己,如果我病了,我是願意讓他抱著我上廁所,還是寧願花大把鈔票,聘請年輕力壯的男護士?我會問,是不是待在他身邊,我就有足夠安全感,就算海嘯來襲、地震八點七級也不害怕?」

  「女人要找男人談戀愛,是為著貪戀男人給予的安全感?」

  「對。」

  所以身家豐厚的趙偉寧比窮小子的他更給得起安全感?眉心一擰,他有點後悔挑出這個話題。

  姜穗青續道:「每個人長大之後,發現可以依賴的人只有自己時,便會不自覺想找個人來依賴,企圖從他身上得到安全感。不過,女人企圖從男人身上獲得安全感,男人也想從女人身上得到安全感。」

  「會嗎?」

  「當然。如果你的女朋友同時和許多人交往,你會不會倍感威脅?如果你已經很老,女朋友卻遲遲不肯結婚,你會不會缺乏安全?」

  她只是正常推理,並沒有要影射任何人。

  但他被影射到了,垂眉,不語。

  她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什麼事造就他的沉默。是……他不喜歡她多話?

  在他保持靜默之後,姜穗青閉上嘴巴。她猜,他不會為她煮飯了吧?

  車子開至校門口,他下車向前走一段路,她沒立刻將車子開走,頭下垂,靠住方向盤,她反省自己是否說錯什麼,擔心下午的校門口,她見不到他。

  沒想到他竟折回來,敲敲車窗,她抬頭,發現車窗外是莊帛宣時,喜不自勝。

  按鈕降下車窗,沒等到他開口,她搶先說話,「對不起,你不要生氣,如果我做錯事、講錯話,你一定要告訴我,我會改,你不要生氣,好不好?」

  一連串的話,她說得像個小妻子,弄得他啼笑皆非。她哪有說錯做錯,不過是他多心聯想罷了。

  「誰說我生氣?下午三點,你要來接我嗎?」

  「要啊,當然要啊。」

  「學校上課真的不要緊?」

  「真的不要緊。」反正她有穗勍。

  「那你過來,我們先去超市買菜。」

  一起去買菜?那不是夫妻或者……情人才會做的事?她笑得滿臉紅,猛點頭,急急說道:「我一定會來接你去超市。」

  說完,她迅速把車子開走,那表情,像害怕他反悔似的。看著她的車子,莊帛宣連日的陰霾掃除。她是喜歡他的吧,沒有人可以表現得比她更明顯了。

  他唸書,她坐在他身邊沙發,拿著包包裡的小說,安靜閱讀。

  她這種人的學習態度是這樣的,大考前念一星期,小考前念兩天,不考試的日子裡,她只讀小說和散文。

  所以穗勍常批評她,讀過的文字很多,但組織起來,有用的很少。

  她揚起手上的小說辯白,「誰說沒有用,它教我們如何正確看待愛情。」

  穗勍從鼻孔裡發出一聲冷哼,「正確看待愛情?你瘋了。」

  她鼓起腮幫子回答,「我哪有瘋。」

  他用悲憐眼光望著她說:「正確的愛情是什麼?某種荷爾蒙的增生與分泌,其目的是為了讓人類生生不息,而今天的科技蓬勃發展,就算沒有愛情,人類也不會斷絕生命,因此愛情……免了吧。」

  穗勍的口才很好,想辯得過他,靠她的笨腦袋,根本辦不到。

  所以她生氣,氣他的歪理,甚至出言詛咒,詛咒哪天他碰見愛情,被那個女生整得活來又死去。

  穗勍聽見,嗤之以鼻。「不會有那一天。」

  她噘起嘴,第二次詛咒,「我詛咒那個你愛得死去活來的女生,不告而別,讓你天天思念,她卻在外面逍遙快活一整年。」

  講這些話的時候,純粹是生氣加生氣,並沒有想到自己的嘴巴是取靈山聖水和制而成,竟讓她一語成讖。

  那是後話,她要強調的是——看小說是一種有用的,有腦袋行為。

  「餓不餓?」放下小說,她看看手錶,可以訂晚餐了。

  「有點餓。」

  「先喝點番茄汁,好不好?」

  她沒見過那麼愛喝番茄汁的男人,他的冰箱裡面永遠冰著幾罐瓶裝番茄汁。

  他點頭,她連忙進廚房,一面倒番茄汁,一面打電話訂晚餐。

  梅屋的套餐是她的最愛,她沒問過他喜不喜歡,不過他連她的廚藝都能在不皺眉情況下吃完,她相信梅屋的套餐一定更合他的意。

  她倒好果汁準備進客廳時,發現他站在廚房門口,不知道站了多久,他斜靠在牆壁上,手裡拿著她的小說正在翻閱。

  她走到他身邊,抽走小說,把果汁遞給他。「書好看嗎?」

  他喝一口,臉上儘是滿足。「還沒看幾頁。」

  「裡面的男主角已經結婚,卻愛上另外一個女人。」

  「你看到結局了?」

  「沒有。我看到元旦新年快到,外遇坐在自己的公寓客廳,遠遠看著施放煙火的大樓,她安慰自己,做為一個第三者,首要的學習是忘記所有節日。」

  「為什麼?」

  「因為在節日裡,男人必須陪著妻子家人度過,她不能抱怨,因為那是某種交換,她偷走某個女人的愛情,就得還給那個女人節日。」

  「她何必做這種選擇?給得起她完整愛情的男人,天底下不是只有一個。」

  「對啊,可她死心眼,認為『愛和寂寞』以及『等待和寂寞』當中,她已經選了前者,比起只能選擇後者的妻子,更佔優勢。她還認為有愛的寂寞,是一種心靈上的充實。」

  莊帛宣無法認同這個論調。「你覺得這是對的嗎?」

  「我不覺得。那是作者的個人看法,我認為,女主角可以找到別的男人,選擇『愛和專注』,不必非要將就只給得起她『等待和寂寞』的男人。」

  他百分百同意,該放下就得放下,執著於當下,苦自己,無人受益。「以前我曾經讀過一句話。」

  「哪句?」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只要相逢就夠嗎?不夠,人心貪,今天滿足於相逢,明天便希望能更進一步,這是人性,誰都躲不了。」

  「沒錯,只在乎曾經擁有,不在乎天長地久,是廣告商拿來騙人的假話。擁有了,便會希望天長地久,除非哪天膩了厭了,你也會希望那個放棄天長地久的人是自己,而不是對方。」

  「假使你喜歡的男人有了專屬女人,你會直接放棄他?」

  姜穗青點頭,半分不遲疑。

  「不管再喜歡都一樣?」

  她加了力氣,再點頭。

  「說不定你不搶走他,也會有別的女人把他從元配身邊搶走。」

  「可搶走他的絕對不是我。」

  「因為你不願意選擇愛和寂寞?」話到這裡,他認為她是個害怕寂寞的女性,直到她下一句推翻他的認定。

  「這是原因之一。」

  「那原因二呢?」

  「如果我的愛情背後,必須附帶著別的女人的心酸,這種愛太殘忍。我是唯美主義者,我不要愛情裡有太多淚水,不管是我的,或是其他女人的。」

  「你可以對別人的心酸視而不見。」就像綺綺對他做的。

  姜穗青笑著搖頭。「小時候老師教那麼多東西,我記住得不多,但有一句話,我不會忘記。」

  「哪一句?」

  「不要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

  「你是個好學生。」而且是個高道德標準、肯替他人著想的好孩子。

  「每次成績都低空飛過的才不是好學生。」她又嘲弄自己的腦袋。

  「如果我是老師,你會是我心目中最優秀的學生。」

  睇望著他,她希望有朝一日,成為他心目中最優秀的女人。

  幾天後,她又偷偷問穗勍,「你覺得莊帛宣會不會愛上我?」

  穗勍給的答案和之前一模一樣,這回他甚至用煽情口吻來做加強。

  他是這樣說的,「天空不會愛上陸地,因為它們之間的距離有十萬八千里;夏蟲不會愛上冬雪,因為季節的交替讓它們不可能出現可能性;沙漠不會愛上大海,因為它們的交融機率等於零。」

  她悶悶嘟嘴,問:「你為什麼要用這種口氣說話?」

  她覺得自己被嚴重嘲笑。

  穗勍揚起下巴說:「因為你只看羅曼史小說,我不這樣講的話,你無法理解我的正確意思。」

  她果然被嘲笑。

  然後,她再度加強「姜穗青和莊帛宣不可能」觀念;再然後,她認份地扮演他的知心朋友;又然後,她把幻想丟進太平洋,時刻提醒自己,朋友是兩人之間最優的距離。

  直到那天,他生病。

  莊帛宣得了重感冒,第一個發現的人是她。

  鑰匙是她在當肇事者時,硬要來的,之後,不想還也不肯還,她要自由進出他的家門。

  她到他家裡時,他剛吃完成藥睡著,身子還有一點發燒。

  睡超過四個鐘頭後,她喊他起床喝稀飯、吃藥,看他嘴唇發白,她憂心忡忡,緊鎖的眉頭,鎖住滿眼的憂愁,她問:「哪裡不舒服嗎?」

  他捶捶太陽穴,回答,「頭痛。」

  姜穗青從包包掏出一盒巧克力打開,拿出一顆,遞到他眼前,「吃一顆好不好?吃完巧克力就不痛。」

  莊帛宣本想回答:我不是生理痛!但想了想,接過巧克力,接受她的好心,他吞下,但巧克力的藥效不如她預期的好。

  非刻意,但看著他虛弱模樣,她就是會掉下眼淚,而且越是用力阻止,淚水越是唱反調。

  她用力吸鼻水,說:「還是很痛嗎?我陪你去看醫師好不好?吃成藥很危險,聽說有人會吃出腎臟病。」

  她的擔憂讓他動容,她竟為自己……這麼緊張?

  小時候,總是為他生病而擔憂的母親不在了;前些日子,會因為他生病、不能陪她出門而發脾氣的綺綺也不在了。

  他以為自己生病再不會影響任何人,沒想到,穗青因他頭痛而落淚。

  「你為什麼哭?」他用手指為她拭去淚水,心底的感動再增加兩分。

  「我怕你死掉。」她有個很好的國中同學就是發燒啊,醫師說只是感冒,開了藥,燒退了又燒,兩個星期以後變成肺炎,就死翹翹……嗚!她不要他死掉。

  莊帛宣笑了。「我不會死掉,至少也要吃完你的巧克力以後再死。」

  「你不要開玩笑,有時候看起來像是小毛病,事實上不是這樣。」

  「別擔心,我確定這是小感冒。」

  「真的嗎?」

  「你看我,吃完巧克力,頭就不痛了。」他說謊,但發現自己的謊言能夠逗出她安心,心情也跟著輕鬆起來。

  「不痛就好,我就說吧,巧克力很好用。」她的聲音仍然哽咽不已。

  「你習慣用巧克力來解決疼痛問題?」他問。

  「對,不管哪裡痛,只要含一顆巧克力,就不會那麼痛了。」

  「這麼好打發?往後不管誰傷了你的心,只要送你一盒巧克力,就能夠順利解決?」他玩笑說道。

  姜穗青也玩笑回答,「對啊,我就是這麼容易解決的女生,想追我嗎?放馬過來。」

  她不過是隨口說笑,沒有意思要挑釁他——「想追我,放馬過來」的意思。

  但往往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就像前幾日她送他上學那段對話一樣,她的話再度勾起他的心思,莊帛宣直覺回答,「是你說的,我要放馬過去嘍。」

  聽見他的話,姜穗青定身,像被哪個武林高手給點了穴。

  她雙眼直視他,臉上表情說不出話來,她一眨不眨,許久許久以後,才聽見他輕聲一問:「你不願意嗎?」

  「你……是不是發燒……頭昏、意識不清醒?」她一句話,卡了好幾段。

  他搖頭,態度鄭重。「我很清楚自己在說什麼。」

  「會不會你的病好……就後悔了?」

  「放心,這種事不會發生。你只要告訴我,願不願意讓我追就好。」

  這下子,她不只是被定身,而是要癱瘓了。

  整整三分鐘,姜穗青用力消化莊帛宣給的訊息,終於順利消化吸收之後,她奮力跳起,大聲叫,「我願意、我願意,一千個願意、一百個願意,請你不要後悔,我很樂意當你的女朋友。」
作者: Jafe    時間: 2011-11-10 10:23 AM

第八章

  莊帛宣和姜穗青開始談戀愛了。

  他以為需要更久的時間,自己才能將綺綺忘記,但有穗青在,她時刻出現的笑臉取代了他心底的身影。

  她很笨,笨到很好笑,她常做一大堆無厘頭的傻事惹他開心。

  就像上次,她穿了女僕裝到他面前,彎腰嗲聲問:「主人,你想吃什麼?」

  他點了牛排、鮑魚和燕窩,她柔聲說:「遵命,主人。」

  一個小時之後,她從廚房裡端出兩盤咖哩炒飯。

  「你不是說遵命嗎?我要的是牛排、鮑魚和燕窩。」他重申自己的指令。

  她笑出甜美酒窩說:「有沒有聽過蘇東坡和佛印禪師的故事?你心裡想它們是牛排、鮑魚和燕窩,它們就是牛排、鮑魚和燕窩,你認為它們是咖哩飯,它們就是平凡普通的咖哩飯,不過……是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兩盤炒飯裡,有我滿滿的心意。」最後再嗲聲嗲氣地叫喚一聲「主人」。

  誰說她笨?她還會用蘇東坡來回嘴咧。

  她不敢把女僕裝帶回家,怕穗勍罵她智障,因此把衣服掛在他的衣櫥內,一個獨居男人的衣櫃裡掛著一套女僕裝,被誰看到,都會相信他有變態傾向。

  再說上次,她知道他心情爆爛時,喜歡喝番茄汁解郁,她說:「市售的番茄汁含鈉太高,而且誰曉得有沒有加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不如你想喝的時候,我來現打。」

  他以為她只是隨口說說,沒想到她身體力行,隔天便帶一大袋番茄過來。

  切碎番茄、加糖……滋味太膩人,而且難打碎的番茄皮讓人討厭,它們會塞在牙縫間,她考慮用細網過濾,卻又覺得把營養豐富的果肉丟掉太浪費。

  加糖膩人,加鹽會傷腎。

  她研發許多種口味後,終於找到新配方,一點甘草粉、梅子粉再加上冰糖,調製出來的番茄汁最宜人。

  昨天,她興高采烈地跑到他面前,說:「我知道用什麼方法不必過濾果肉,而且不會讓番茄皮塞牙縫了。」

  她的神情口氣,好像自己談的不是小小的番茄汁,而是偉大的科學理論。

  他被她逗得發笑問:「什麼方法?」

  「把番茄皮剝掉。」

  很簡單的六個字,卻讓她弄斷三根指甲,番茄皮沒有想像中好剝。

  後來她找到削皮刀,把一顆番茄削得亂七八糟,她越看越好笑,笑得書房裡的他被她的笑聲吸引,走進廚房。

  他看著她手裡的番茄問:「這個番茄在搞自虐?」

  「不是,它在嘗試裸體藝術。」

  「它在它的同伴面前,會抬不起頭的。」

  「藝術本來就不太容易懂。」

  說完,兩人咯咯笑不停。他拿過番茄,嘴巴一咬,帶著種籽的汁噴得他滿臉,讓好不容易止住笑的她再次笑出聲。

  他把手臉洗乾淨,從她手中搶救下第二顆準備嘗試進行裸體藝術的番茄,問:「你知不知道,世界上有種東西,叫做網路?」

  「知道。」

  「很好。」

  他牽著她的手,走到電腦前面,在搜尋框框內打出「剝除番茄皮的方法」,不多久,他們就找到「正確」、「不會讓番茄在同伴面前抬不起頭」的方法。

  方法很簡單,在番茄身上用刀劃一個十字,放入熱水中,燙幾秒、撈出、冷卻,就可以輕鬆將番茄皮除去。

  這天的番茄汁是他們共同合力完成的第一件事。

  穗青搞出的笑話很多,每個都讓他在深夜入睡時,發出會心一笑。

  他常想,自己是不是從喜歡她的笑話開始愛上她?

  某天夜裡,他瞥見桌面上的照片,那是他和綺綺的合照,分手後,他不收起來是為了提醒自己,愛情是件不牢靠的事情,而今再看著同樣的照片,他發現,已然沒有心痛感。

  過去了嗎?不是有人說,治好失戀需要談戀愛的一半的時間,為什麼他這麼快就將綺綺忘懷?是因為他對她的愛情不夠堅定,或者他本來就是感情稀薄的男性?

  不久後,友人傳來綺綺懷孕卻不小心導致流產的消息,他並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於是他開始懷疑,那通分手電話,讓他傷心的是感情斷線還是自尊心被滅。

  低頭,莊帛宣從書本下方,看一眼躺在自己膝蓋上的女生。他們從什麼時候起這麼親暱?

  不記得了,但是和她親密似乎是不需要做任何考慮或分析的事,就像人類天性喜歡春天、喜歡快樂、喜歡幸福一樣,不必去刻意證明。

  再偷看她一眼,微笑隱約浮上。穗青常說自己像貓,慵懶不愛動的貓,所以她喜歡賴在他身上,喜歡趴在他的腿上,喜歡什麼事都不做,純粹發呆。

  於是她躺在長長的三人沙發裡,頭大大方方地枕在他的膝蓋上,兩條腳往上勾抬,撩撥著窗前風鈴,那是她送的禮物。

  為什麼送他禮物?想不起來,反正她總有理由,即使理由荒謬到讓人想跳樓。

  比如:我聽見聖誕紅在哭泣。這是個好理由嗎?但她就是藉著這個理由,在他的窗前擺上五、六盆小小的聖誕紅,一串鮮艷的紅,熱鬧了他的屋子。

  風鈴上十幾隻小魚被她的腳一勾,上上下下晃動,清脆的聲音帶著某種節奏,清亮了他的心,他放下書,問:「記不記得,你給我這串風鈴的理由?」

  「記得啊。」

  「說說看。」

  「那間家飾店很小,魚在店裡沒辦法自在優遊。」

  沒錯,就是這個,理由荒不荒謬?

  「你很厲害,總是能夠記得這種事。」

  「你在笑我嗎?」姜穗青一勾腳、坐起身,盤起腿,和他面對面。

  「我笑你什麼?」

  「你在笑我,只會記住一大堆沒用的東西。說不定,你也在心裡笑話我是個花瓶。」

  她噘起嘴,想起那天嘲笑自己的女生。帛宣要她別在意,說她們不過是嫉妒,嫉妒她的可愛和美麗。

  自己是不聰明,但她還分辨得出女孩們嫉妒的是什麼,她們不高興她和帛宣在一起。

  「我沒有笑你。」嘴上這麼說,但他的臉還是笑了。「每個人的腦袋都有與眾不同的地方。有人對聲音特別敏感,那種人後來會變成音樂家;有的人對文字特別敏感,他們會成為文學家;而有的人對數字敏感……」

  「就會變成數學家。」姜穗青搶話。

  「沒錯,或者成為商人或企業家。」莊帛宣接下她的話。

  「那你呢?你對什麼特別敏感?」

  「數字、情勢。」

  「你敏感的東西和穗勍相似,你們這種人,可以統括起來稱呼。」

  「稱呼什麼?」

  「天才。」

  她把對穗勍的崇拜挪移到自己身上,他不曉得該感到快樂還是心疼,一個把自己看得這麼扁的女生,卻到處放送對別人的崇拜。

  他坐直身子,拉起她的手說:「穗青,你要記住一件事。」

  「什麼事?」

  「你不笨。」

  「我?」她指指自己,滿臉的不苟同。

  「笨女人會讓人感到不耐煩,而你教人樂於親近。如果你不聰明,就不會懂得別人的心意進而擁有體貼心;如果你不夠聰明,就不會曉得別人的喜樂進而分享;如果你不夠聰明,就無法體會別人的傷心進而安慰。所以我認為,你是一個聰明女生。」

  「真的嗎?」他的話說服了她,教她眼底迸發出光彩,讓這輩子從來沒有自信過的她感到自信滿滿。

  「真的。」他的語氣篤定、表情篤定,連握住她的那雙手都篤定地向她證明,自己的話,童叟無欺。「數學好、音樂好、物理好……這些都可以透過後天學習得到好成績,唯有人際關係是與生俱來的天份,沒有人可以教導你,所以穗勍只是學習天份比別人高,你才是真正的天才。」

  「我是天才……」她樂得快要飄起來。原來她是天才呵,她從來都不知道。

  姜穗青笑彎眉毛、笑彎唇,笑得滿臉的驕傲尊嚴。呵呵……這番話,她要拿去告訴穗勍,教他以後別看輕她。

  「對,你就是天才,以後別再妄自菲薄,要認真相信自己。」

  「如果別人不相信呢?」

  不必懷疑,那個不相信族群中的第一名,就叫做姜穗勍。

  「何必管別人相不相信,你自己相信就夠了。」

  「可我希望全天下人都相信我聰明。」

  「那麼你要先學會自我相信,然後全身上下將會散發出自信神采,久而久之,別人會從你的自信當中看見你的不平凡。」

  這話說得有點難度,她只能聽懂七八分,不過那不是重點,重點是這個世界上有人看重她,而這個人,是她姜穗青最看重的男人。

  這天,因為幾條在家飾店裡沒辦法自在優遊的魚,她得到人生第一份自信,她越來越覺得,愛上莊帛宣是百分之百的正確。

  她笑吟吟站在他面前說:「今天是我生日。」

  姜穗青穿一件白色洋裝,細看可見腰帶繡上白色古典花紋,船形領,領口處綴著簡單蕾絲,裙擺縫著米色珠子,拉開裙擺,珠子排列成雲紋,裙長至膝,她笑彎身子,雙手背在後頭。

  「然後呢?」莊帛宣偏著臉望她。

  「你想不想送我生日禮物?」她也偏著臉,朝他甜笑。

  「你想要什麼禮物?」

  「陪我跳一支舞。」

  「我的腿……肢體不協調。」

  誰信他,肢體不協調還能當籃球隊長?「放心,我們在家裡跳,沒人會嘲笑你的舞姿。」

  他挑了挑眉毛,把她迎進門,之後跳了生平第一支舞。

  這支舞蹈讓姜穗青證明了兩件事:第一,不是所有的籃球隊長肢體協調都很好的;第二,凡是人類,不管再優秀的人類,都必定有其缺點。

  因為,他的舞姿和穗勍的歌聲可以並列噁心排行榜第一名,幸好與他共舞的她不介意,就算腳指頭連續被踩好幾下,仍然笑瞇瞇。

  他們跳舞,背景音樂是她唱的歌,雖然和穗勍是雙胞胎姐弟,但他們的歌聲大不相同,她的聲音柔柔的,像她的笑容,她的音準很好,節拍很好,環著她的腰,他們在小小的客廳裡,舞出一片春。

  跳過舞,算是領取過生日禮物,她再不做過份要求。

  拿出課本,安安份份地坐在他身邊,他打論文、她唸書,下午在安靜氣氛中度過,規律的答答聲,催來了她的瞌睡蟲,在靜謐的氣氛中,她的眼睛一寸寸闔起,緩緩地,趴入畫面……熟睡。

  莊帛宣看著她的睡顏,沁心的甜湧入心田,她在他的心田灌溉施肥,種出一季豐盛。

  愛她,不是一見鍾情,是日日相處、點滴培養。

  她和綺綺是截然不同的女生,雖然都在優渥的環境裡長大成人,但性格天差地別。

  綺綺習慣要求別人,而穗青習慣要求自己,她們都同意愛情的開始是陪伴,所以綺綺希望他騰出時間,穗青卻擠出每個自由時段,陪在他身邊。

  綺綺常批評他缺乏情趣,認為沒有玫瑰和香檳助陣,愛情很容易失去滋潤,弄到最後,可以讓兩個人同時感到快樂的事,只剩下床上遊戲;穗青也同意情趣在愛情裡佔有重大比例,但她相信情趣在兩人心裡,不必要任何東西來助陣,就算只是簡單的番茄汁也會讓兩人一再回味。

  綺綺經常向他索取快樂,而穗青習慣給予快樂;綺綺習慣要求他配合,而穗青總是對他配合。

  和穗青這樣的女生談戀愛,既幸福又輕鬆,因為不必花費半點心思,愛情就在他身邊等候,只要他願意,她便提供源源不絕的幸福感受。

  彎下腰,他想把她抱進房間裡面,可是才把她抱起,她就醒了。

  睡眼惺忪的她在他懷裡,透過朦朧眼神,憨笑問:「你忙完了嗎?」

  「對,忙完了。」

  「接下來,你有其他計劃嗎?」

  「沒有,你有嗎?」

  「我們去街上逛一逛,好不好?」

  他並不喜歡逛街,但他們總是待在家裡面,對女孩子而言的確太乏味,於是他不加考慮便回答,「好。」

  他換上鞋子、她穿起高跟鞋,他看著她的鞋跟皺眉,她笑著用食指戳戳他的臉說:「別小看我,我穿高跟鞋不但可以踩街,還可以翻山越嶺。」

  誰說穗青不聰明,他不過皺個眉頭,她就猜出他在想什麼,這種看穿人心思的能力,不是普通天份可以辦得到。她是天才——他第一百次認定。

  「好吧,你走累了,我再背你。」一句話,他們同時想起了淡水的巨無霸冰淇淋,互視一眼,淡淡的笑意漾在嘴邊。

  她含笑回答,「太好了,有你的背可以靠,哪有女人需要保時捷?」

  「在你眼裡,我那麼值錢?」

  「何只值錢,你是我的無價珍寶呢。」

  兩句玩笑話,他明白了自己在穗青心目中的份量。

  莊帛宣用摩托車載她,她緊緊扣住他的腰,貼在他的背上。

  她聽著耳朵傳來的脈動跳躍,她笑著、歡愉著。有志者事竟成,她的暗戀在這個年頭,開花結果,還有什麼事比這個更值得慶賀。

  他們來到東區,走過每間店家,她對櫥窗裡的東西不感興趣,反而對他的臉部表情著迷不已。

  他們說話、他們指著個路人,猜測他們的背景、工作性質、心情。

  她努努嘴,他看向右後方。

  「那個穿著黑色外套的禿頭男人?」他問。

  「對,你覺得呢?」

  「五十歲,中年主管,正要去開會,他的臉有點臭,因為正在擔心待會兒在會議上將會被刮,他不喜歡這份工作,但是再熬個幾年就可以退休,他不想和自己的退休金過不去。」說完,他看她。「輪到你。」

  「四十五歲,中年主管,剛從公司裡面溜出來,因為他的太太打電話給他,兒子在學校闖了禍,她抽不開身,只好讓他趕過去處理,因此他的臉很臭。」看來,他們同樣認定這位中年大叔的臉很臭。

  「他兒子闖了什麼禍?」莊帛宣問。

  「他在學校欺負同學,但很不巧的,那個同學的爸爸是立法委員,又是家長會長,學校對這件事情很重視,如果沒處理好,說不定他會被要求轉學。」

  「他兒子沒事幹麼欺負同學?」

  「因為他們同時喜歡班上的某個女同學。」

  說完,他為她的幻想能力拍拍手。

  他們就這樣,一路走、一路接故事,這是他和綺綺逛街時從沒發現過的樂趣,第一次,他覺得其實逛街也是相當好玩的休閒活動。

  「口渴不渴?」

  他們停在金飾店前面,隔幾間店有一家賣果汁的,生意很好,大排長龍。

  「渴。」

  「想喝什麼?」

  「還用講,當然是番茄汁嘍。」她想也不想地回應。

  他衝著她一笑。番茄汁是他的抗憂鬱藥,但穗青讓番茄汁成了幸福用藥。

  「等我。」

  他去排隊,她留在金飾店前面,有點無聊,她轉身細看著櫥窗裡面的飾品,從墜子、手鏈、項鏈到……她在角落處發現一枚金幣,金幣上刻著一個「願」字,幣緣雕著幾朵小花,她只猶豫十秒鐘,就走進店內,買下那個金幣。

  她買金幣的速度比他買番茄汁更快,因為不必排隊,當他帶著番茄汁出現時,她握住他的手,把金幣交到他手上,說:「壽星可不可以向天使要求一個願望?」

  聽到「要求」兩個字從她嘴巴裡吐出來,很新鮮。

  他不是天使,但他點頭,她把金幣交到他手中。

  莊帛宣握緊許願金幣,他把拳頭貼在她額心,像在作法似的,「說吧,你想要什麼願望?」

  「我想……和你共喝一杯番茄汁。」

  她想要間接接吻?看著她從額頭一路紅到脖子,他得意笑著。

  「天使准許你的願望。」

  他喝一口番茄汁,然後放到她嘴邊,她也喝一口,他接在後面喝,喝完又遞給她,兩人一人一口,才五百西西的番茄汁卻喝老半天,她捨不得一下子喝光光。

  可她是壽星,通常天使對壽星會更慷慨一點,因此他拉起她的手,走到沒人的巷子裡,俯下身,吻她。

  溫熱的吻像他的人,不激烈卻溫柔繾綣,他的唇在她唇間輾轉,她醉了,醉在他的懷裡面。

  心跳失速、呼吸喘促,她想過千百遍的初吻,比想像中更美,她但願時間停留在此刻,讓他的體溫和她的體溫相融,讓他的心和她的心交疊。

  他們吻了很久,讓她經歷過一番天長地久……他的唇離開她,她垂下頭,帶著滿臉紅雲,靠在他胸口。

  他抱住她,滿臉的笑,不停。

  終於,姜穗青平穩了呼吸,抬起嬌俏臉龐對他說:「現在許願金幣在你手上,你可以向我索取一個願望。」

  話說完,她的臉再度爆紅。

  莊帛宣一眼就猜到她臉紅的原因,他彎下腰,笑瞇瞇地勾住她的下巴道:「我不會用許願金幣向你索求一個吻,我要留著它,換取更大的願望。」

  所以……他不會吻她了?她懊惱,表情把她的心思全數寫盡。

  他又忍不住笑了,低下頭,他的手指輕輕撫過她的雙唇,說:「不過,我很樂意再吻你一回。」

  唇再次被封印,醇美醉人的感覺再次湧上,她雙手攀上他的頸,愛情在他們的唇舌間、在他們交纏的身軀裡,在他們每一寸不清楚的意識裡……蔓延……

  從開始戀愛到熱戀,只需要一小步。

  沒有心機的姜穗青,向全世界昭告自己的愛情已經成形,她快樂得幾乎要飛上天,她每天每分鐘、每個待在家裡的時間,都在唱歌。

  連最開明的爸爸也忍不住對媽媽說:「幸好談戀愛的是穗青不是穗勍,不然我們一定會被左右鄰居投訴。」

  姜穗勍還是不看好學長和姐姐的愛情,他認為那只是笨穗青的一頭熱,學長沒有這個意思。

  但兩個月過去、五個月過去,姜穗青唱歌的幸福感沒有改變,姜穗勍決定找莊帛宣問清楚,他們是不是真的在談戀愛。

  姜穗青動作比弟弟更快,她回家投下一枚震撼彈,在晚餐桌上向家人宣佈,「等我大學畢業,就要和莊帛宣訂婚。」

  訂婚沒什麼法律效力,就算哪天後悔,也不必負責任,重點是,這件事證明,戀愛不僅僅是笨穗青的個人幻想。

  姜穗勍沒辦法忍耐到吃飽飯,他推開椅子,找到學長的公寓。

  結果,學長不但沒有反駁穗青的話,甚至向他證實,他們將在穗青大學畢業時訂婚,等他存夠成家基金後,就娶她進門。

  他直覺反問:「你喜歡穗青什麼?」

  溫柔嗎?他見識過無數女人對學長的溫柔,不認為自己的姐姐能拔得頭籌;美麗嗎?說穿了,穗青不過是可愛而已,要說美麗,還需要花點錢去整形;至於腦袋優異,那更別談了,娶了她,學長還得擔心下一代,會不會有基因不良問題。

  莊帛宣想了半天後,回答:「我就是喜歡她。」

  這種回答對於「天才」顯然是不具備說服力的,於是,姜穗勍開始分析學長的「背後目的」。

  要錢?不可能,針對他們學長學弟將近四年的認識與關係,他不認為這是個好答案。想借助姜家的勢利發展事業?更不可能,他已不只一次暗示,如果想開創事業,自己在經濟上可以成為他最好的後盾,可他連考慮都不加考慮,便一口拒絕。

  在找不出任何論點可以支持莊帛宣願意和姜穗青「訂婚」情況下,他做了最爛的決定——找私家偵探調查學長。

  當然,這件事是在穗青和學長全然不知的情況下進行。

  所以姜穗勍進行他的,姜穗青和莊帛宣也進行他們的。

  莊帛宣的論文提早通過,他開始找工作,姜穗青是他最好的服裝顧問,她幫他在有限的經費裡搭配出最恰當的服飾,他填寫履歷表,她幫忙貼照片,他寄資料,她幫忙貼郵票,他面試,她待在辦公室外面等待……莊帛宣沒有太多時間可以談戀愛,所以他們必須將每分鐘充份利用。

  根據姜穗青的說法是:戀愛不需要刻意做什麼事,只要眼睛能夠看見他、耳朵能夠聽見他、手能牽著他……就很幸福。

  面試成功,莊帛宣第一天上班,姜穗青在下課後,拿著可愛的小洋傘,在他們的大樓外面等他。

  天空下著濛濛細雨,不是好天氣,但她的心開出大晴。

  她等了一個小時二十七分,時間有點久,白色洋裝的裙擺被弄濕,高跟鞋讓她的膝蓋負擔過重,但她很開心,開心有個男人在這棟大樓裡面,為他們的未來而拚命,更開心有個男人可以讓她想念、讓她等待。

  在看見他走出大樓那刻,她衝上前,沒注意大理石被雨水弄濕,腳底一滑,差點摔倒。

  幸好在最後一秒穩住了,在短暫的驚惶之後,她衝著他笑。

  「你啊,小心一點。」莊帛宣對她埋怨。她不曉得,自己害得他心臟漏拍。

  姜穗青笑著應了,從包包裡拿出冰冰涼涼的番茄汁。

  「今天過得好不好?有沒有老員工欺負你?有的話,不要難過哦,再接再厲就好了。」

  她的緊張讓他想起母親。考高中那年,母親陪考,她也像穗青這樣,下課鍾一打,就跑到樓梯口等他,等他下樓梯,馬上遞上冷毛巾和一瓶冰冰涼涼的茶,嘴裡叨叨念著,「考得好不好?不好的話也別在意,沒關係,下一科再接再厲就行。」

  同樣的態度,只有真心愛他的人,才會表露無遺。

  忍不住,他在人來人往的大馬路上抱她,他不是那種熱情衝動的大男生,但穗青總有辦法把對感情冷淡的他,變得熱情。

  見他猛然抱住自己,她益發擔心。「有人給你委屈受嗎?如果很難忍的話,就不要做,反正台北的公司那麼多家,一定會有英明仁武的聰明老闆懂得賞識你。」

  莊帛宣鬆開她,勾起她的下巴,與她四目相對,鄭重回答,「沒事,同事都喜歡我,上司也很溫和,沒有人欺負我、給我委屈受,就算真的有,你也要相信,我有能力把危機化為轉機。」

  「對呴,我真笨,你那麼厲害,一定可以。」她敲敲自己的頭。

  他拉下她的手,問:「你今天過得怎樣?」

  「不錯,可是有個很煩的男生一直吵我。」

  「吵你?」

  「對啊,他跟我要電話,可是穗勍說過,不可以隨便給男生電話號碼。」

  她的話讓他想起,在醫院的那個晚上,她沒理會穗勍頻頻投來的白眼,逕自在他的手機留下自己的電話號碼,穗勍要帶她回家時,她仍不斷交代他——「有任何需要,一定要打電話給我,就算三更半夜也沒關係。」

  穗勍沒好氣地對他說:「你有見過這麼熱情的肇事者?」

  他聳肩沒回話,但穗青的熱心,讓他度過那個難熬夜晚,那是他失戀的第一個晚上,而且幾個小時之前,他才經過被通知分手事件。

  「你的手機裡,有幾個人的電話?」莊帛宣問。

  「很多,水水、小靜……」

  「男人的電話呢?」

  「四個,爺爺、爸爸、穗勍和你的電話。」這個問題很好回答,連扳動手指頭都不必。

  他再度見證,穗勍對她的保護過度,不過……他喜歡。

  「走吧,晚上想吃什麼,我做給你吃。」

  「你上班一整天、太辛苦,當然是我來煮,我已經買好菜,放在冰箱裡。」

  「又是咖哩飯?」他挑了眉尾問。

  「你不喜歡嗎?對不起,我只會煮這個。」

  他一笑,揉亂她的長頭髮。「不會,我很喜歡,今天有沒有加蘋果?」

  「有,還加杏鮑菇和裡脊肉。」

  「我幫你削紅蘿蔔。」

  「好,再幫我用滾刀法切開它們。」

  「沒問題。」

  他們討論的是煮咖哩飯的分工,但興奮的表情讓人誤以為他們討論的是即將來到的婚禮。

  這個晚上,他接到穗勍的電話,口氣之凝重,還沒有喊他學長,而是說:「莊帛宣,見個面吧。」

  他和穗勍約定時間,然而當下,他並不曉得和自己見面的人不是穗勍,而是穗青的父親。
作者: Jafe    時間: 2011-11-10 10:30 AM

  第九章

  故事說完,莊帛宣靜靜望向啜泣不已的綺綺,她很傷心。

  她沒講話,回看他,抵死不願開口,好像一旦捅破了這層,她的未來將失去依恃。

  「姜伯父給的錢,讓我提早創業,否則在人生規劃裡,我打算用畢業後的幾年時間,先存夠第一筆創業基金。

  「離開台灣後,我的生活只有工作和金錢,我想對姜伯父證明自己有足夠的志氣與能力,想證明自己不是卑鄙小人,報復不是莊帛宣會做的事,我一天工作十八個小時,腦袋裡只有事業,眼中只有目標。

  「那個時候的我,說行屍走肉太嚴重,但心死了,我無法感受到溫暖,無法理解快樂,就算公司推出去的案子一件一件成功、一次次開出大紅盤,我仍然沒辦法讓自己開心,有員工質疑,是不是他們從沒達到我的標準過?

  「我經常夢見穗青,夢見她穿著白紗禮服、挽著陌生男人走入禮堂,他們互許諾言,他們在神父面前親吻……然後我驚醒,痛心疾首、極度怨恨著。」

  「可是你恨的,不是姜穗青。」而他……恨過她。

  「對,我也不恨姜伯父,我恨命運讓我們分手。美國對於異鄉遊客來說,是個寂寞國度,那時我常希望身邊有個人在,她什麼都不必做,只要待在我的屋子裡呼吸、走來走去,讓我覺得自己不是一個人就可以。

  「然後你出現,你失婚、懷孕,對我的依賴讓我感覺自己很重要。我想,如果老天爺注定跟我走完一輩子的女人不是姜穗青,那麼任何人對我而言,都無所謂。

  「所以在你情緒崩潰那個晚上,我沒有多加考慮,就對你承諾,孩子生下來,如果我身邊沒有別的女人,我們就結婚吧。」

  綺綺的嘴微微抖動。是她會錯意了啊,真可悲,她還以為帛宣深愛自己,深愛到不介意她的過去,誰知道,她之於他只是一個「無所謂」。

  歎息,她拭乾淚水,問道:「所以你決定不和我結婚?」

  莊帛宣抿唇,回答,「回到台灣,我再度碰上穗青,看見她的那刻,對她,強烈感覺依舊,我沒辦法容許自己與她擦身而過,我控制不了走到她身邊的渴望。

  「有許多個夜晚,我問過自己,如果她像我夢中所見,已經成為別的男人的妻子,我會怎麼做?

  「半年前,同樣的問題,我的答案會是——離開,放棄有姜穗青的人生。

  「而現在,不必考慮,我會回答——想盡辦法從那個男人手中,把穗青搶回來。」

  綺綺抗議,「既然如此,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為什麼要讓我懷抱希望?」

  「你懷孕末期很辛苦,醫師說你曾經有過流產經驗,要處處特別小心,為了不刺激你,我說公事繁忙,要搬到離公司較近的公寓,事實上我搬到穗青家附近,成為她的鄰居,過去幾個月,我把工作挪到深夜,把每個白天用來陪伴穗青。

  「我們爬101,我們逛淡水老餅鋪,我們在捷運站看著來來往往的路人、編織他們的故事,我們把過去來不及談的戀愛,一一彌補。

  「胸口,那顆死去的心再度復活,冷漠的莊帛宣再度燃起新熱情,我一天比一天更清楚,我愛她、要她,就算她的弟弟、父親堅決反對我們在一起,我也要排除萬難和她共度未來。

  「綺綺,對不起,我不能和你結婚,不過我會負責你和寶寶的生活。」

  「怎麼負責?」給她錢?不需要,趙偉寧給她的贍養費,足以讓她和孩子過優渥的生活。

  「這個房子給你住,住多久都沒關係,等寶寶大一點,如果你願意工作,我安排你進公司,寶寶要一個名義上的父親,我願意收養他,我們永遠是好朋友,任何時候只要你有困難,我都會竭盡心力幫忙。」

  他的話逼出綺綺的苦笑。

  她要的不是「竭盡心力的幫忙」,而是一個男人,一個讓自己不會在半夜輾轉難眠的體溫,現在的她和在美國的莊帛宣一樣寂寞,她想要家裡除了自己還有別人的呼吸,想要有個人在家裡走來走去,想要在身份證上為自己證明,她不是失婚女性,想要成為光明正大的貴婦,站在他身邊,分享他的成就和喜悅。

  可是他說,他控制不了走到姜穗青身邊的渴望,他說他的心因為姜穗青再度甦醒,他說他要她、愛她,就算排除萬難,都要在一起……

  若是幾年前的她,即便哭鬧吵嚷,她都會想盡辦法強留他下來,但經歷和趙偉寧的婚姻之後,她學會,當男人的心不在自己身上,哭鬧是錯、流淚是錯、委屈是錯,連死都是錯。唯有平靜離開,還能獲得男人一絲感激。

  何況當年是她先背棄帛宣,憑什麼要求他為自己負責任?

  且他並沒有違背誓言,當時他說的是——「孩子生下來,如果我身邊沒有別的女人,我們就結婚。」而今,他身邊有個深愛的女子,她能說什麼?

  吞下不平,綺綺說:「我知道了,孩子不必掛你的名,不過你願意的話,可以當孩子的乾爹,如果你真心想幫我,請幫我找個好保母吧,我沒辦法一天到晚關在家裡。」

  她的話讓他鬆了口氣,「我會盡快找到一個合格的好保姆。綺綺,謝謝你。」

  「該說謝謝的人是我,謝謝你過去幾個月的收留。」

  自己並不甘心把帛宣讓出去,但不甘心能如何,她不再擁有過去的優勢,娘家破產、千金小姐已成下堂妻,她僅存的唯有自尊心。

  帛宣厚道,事情解釋清楚後並未立刻離開,他們又說了一會兒話,直到他的手機響起。

  「喂,您好,我莊帛宣。」

  這通電話讓他臉色微變,因為來電的是姜伯父。

  網路上說,走路可以治療憂鬱。

  於是,她在這條路來來回回走,走一趟,心底沒放晴,走兩趟,憂鬱仍沉澱心底,這是種糟糕狀況,因為她不曉得,自己要這樣子持續多久?

  父親回來了,她明白父親是對的,她清楚快刀斬亂麻是正確決定,她承認光陰是傷口最好的治療劑……然而理智上瞭解的東西,無法說服她的心。

  快樂遠離,喜悅缺席,她努力當好女兒、努力讓父母親放心,然而她強裝來的笑容,看得家人更心碎。

  第十三趟。姜穗青在心底數著。

  不預期地,她在回程中遇見莊帛宣。

  她想:他是不小心走到這裡,還是刻意在她的家門前等?

  是前者的話,她應該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跑掉,把這個午後意外給避開。

  如果是後者呢?坦然迎上,像老朋友一樣,對他說聲嗨,再邀他進家裡,喝杯冰冰涼涼的果汁?

  那個果汁不會是番茄汁,因為她開始戒番茄汁,到目前為止,成效不差。

  姜穗青吐氣。這是不對的,就算是後者,她也要轉身離開。

  有個人說:「我也不願意當小三,那是命中注定,有太多的無可奈何,因為愛情沒有對錯。」

  電視上也說:「在愛情裡面,不被愛的那個才是小三。」

  她不同意這種言論,也許命中注定你會遇見對方、愛上對方,也許自己心裡真的有許多的無可奈何,也許對方真的愛自己、欣賞自己……

  是的,愛情沒有對錯,但愛情有責任、有道德,而且選擇權握在自己手中,可以選擇退出、選擇不傷害別的女人,於是她想清楚,轉身。

  來不及了,莊帛宣早一步發現她,提著紙袋朝她的方向奔來。

  「嗨,穗青。」他站在她面前,笑顏燦爛。

  她嗨不出聲,只能淡淡地看著他的臉。

  「身為女朋友,對男朋友不告而別是很糟糕的行為。」他一開口就是指控。

  她直覺回嘴,「我們並不是男女朋友。」

  「不是嗎?那我們幹麼接吻,我們幹麼談戀愛,我們幹麼一次又一次約會?」

  他連番句子,讓她百口莫辯。

  「我……」她想解釋,他們那個不叫約會,但就算她笨,她也理解這種話稱之為「越描越黑」。

  莊帛宣莞爾,伸手從紙袋裡拿出一顆巧克力,剝去包裝紙,含進嘴裡,繼續搶話說:「這幾天,我這裡很痛,吃好幾盒的巧克力都不見好轉。」他指指自己的胸口。

  她蹙緊雙眉,同樣的地方,她也痛,痛得想哭卻哭不出聲。

  自作主張伸手,她從他的袋子裡拿出巧克力,剝開包裝,放進嘴。

  姜穗青喃喃自語,「你怎麼會痛呢?你應該鬆口氣才對。」

  他聽見了,卻假裝沒聽到。「你知道思念的滋味嗎?」

  她當然知道,但她搖頭,拒絕回答。

  「嗯,思念有兩種滋味,一種是甜的、一種是苦的。當我想著心愛的女生、想著我們共同做過的事、想她的笑臉、想她憨傻地賴在我的懷裡……那樣的思念是甜的。

  「可是當我想到,我已經離開她、她再也不會為我的思念負責任,當我告訴她,我想她的時候,她再也不會放下手邊工作、立刻開著小跑車來見我,那樣的思念是苦的。」

  仰起頭,姜穗青被他的話弄得一頭霧水。

  莊帛宣繼續往下說:「留在美國的那段日子,我經常在甜的、苦的思念中被輾轉折磨。你或許要說,別思念不就好了,可是不思念的話,代表我放棄苦滋味同時,也放棄甜滋味……不要,我眷戀著,眷戀那含在嘴裡甜得化不開的香濃滋味。

  「我無法放棄思念那個笨笨傻傻的小女生,無法放棄思念她為我剝的新種番茄,所以我總在她送的那盞立燈之下,拿著她的照片,一遍遍回想她的笑臉。」

  意思是他思念她?

  不公平!他怎麼可以說這種話,是他決定離開、是他決定娶別的女人,也是他決定不要姜穗青的愛情啊!

  他替她順好頭髮,說:「可不可以給我一個機會,我不想繼續在立燈下面,對著照片、獨自想念?」

  機會?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姜穗青被逼急,無法考慮什麼話該說、什麼不該說,她憑直覺出口,「你怎麼可以講這種沒良心的話,你已經有太太了!」

  她果然看見了。

  莊帛宣歎息,卻沒有戳破她。

  「我們找個地方坐下,我有故事想對你說,好不好?」他的語調溫柔,溫柔得她不懂怎麼拒絕。

  這兩天,他老是在說故事,他不認為自己有好口才,但在故事中,他一點一點回味過去、解析心情,於是他愛上說故事。

  她考慮半天後往家的方向走,但握住門把時,想起爸媽,他們都在裡面,她皺了眉頭,猶豫不決。

  他看出她的為難,替她解圍,「我們坐在台階上吧。」說完,逕自轉身面向大街、尋了層階梯入座。

  她看著他寬寬的背影,吐口無奈之氣,跟著坐在他身邊。

  「我曾經有過兩個女朋友,一個是從小到大的青梅竹馬,我們兩家是世交,父母親從小就有意思把我們湊成對,因為是一起長大的,十幾年的時間,讓我們建立了深厚感情。

  「第二個女朋友是在前女朋友嫁做人婦之後認識的,她在我心裡,是個愛笑天使,我曾經懷疑自己,怎麼能這麼快便忘記青梅竹馬,進入一段新戀情?是不是因為我對愛情特別冷淡?還是我不懂得何謂愛情?

  「後來,我找到理由說服自己,我說:『遺忘是人類的天性。』

  「我們不會記得前天的午餐吃什麼,昨天捷運站碰到的老朋友,身上穿的是西裝或休閒服,我也不會記得去年生日拿到什麼禮物,國中學測理化考幾分……因此遺忘一個背棄我的青梅竹馬,並沒有什麼特別。

  「可我錯了,離開我的愛笑天使,我徹夜難眠,我刻意讓忙碌填滿生活的每一寸時間,卻無法阻止自己在深夜想起她,我想她想得幾乎發狂,我必須用盡所有力量,才能強迫自己不回台灣看她。我非常想她,想得無法讓另一個女人進入我的生活。」他停下話,側過臉看她。

  姜穗青正極力憋氣,不讓淚水滑下,但盈眶的紅眼睛已然洩露心情,她向來不懂得怎麼說謊。

  「我是理性重於感性的男人,我試著用科學分析,分析出自己對青梅和天使之間的不同,我試圖解釋,為什麼同樣是離開一段愛情,感受會天差地別?」

  「分析出結果了嗎?」忍不住,她問。

  他點頭,卻沒有直接回答。

  「她們都認為,愛就是照顧。在我父親經商失敗之後,青梅認為所謂的照顧,是偷偷地塞錢給我,為我付信用卡、手機費,當我不願意收下那些錢,她會大發脾氣,指責我刻意與她分出距離。」

  直到後來他才明白,綺綺為他付出多少,便想從他身上獲得多少,她要他的百依百順、要他的呵護體貼,要他隨時隨地像保鑣一樣站在身邊,讓她向朋友炫耀,甚至於……她要他的性服務。

  「天使呢?」

  「她不會和我搶著付錢,但她會快快樂樂地等我為她排隊買一杯冰水,她也照顧我,照顧得無微不至,她給我打果汁、給我做飯,她試著幫我打掃家裡,雖然技術不怎樣,但我坐在客廳,看著她和拖把奮戰的身影,心裡有著滿滿的感恩。」

  「為什麼?」

  「自從母親去世後,我住的地方不叫做家,它只是一個房子,一個提供休憩的地方,而天使,讓我的家重新變成『家』。」

  「可是青梅的照顧比較實際。」姜穗青道。

  「我的想法和你不一樣,照顧不是施捨、不是幾個單位的金錢付出。

  「失去物質上的照顧,我只要認真賺錢,就可以從自己口袋裡掏出同樣的『照顧』,然而一旦失去精神上、心靈上、情感上的照顧,會讓人覺得手足無措,遺憾而痛苦。

  「天使用『愛』照顧我,她隨時隨地擔心自己照顧得不夠好,隨時隨地想辦法要給我更好的照料,她成天在我身邊走來走去,不管再忙再累,只要一抬眉,我就能看見她的笑臉。

  「知道嗎?有很長一段時間,在每個轉身時,我幾乎以為她還在我身後,巧言淺笑。我因為她的照顧而富足。」

  「如果你告訴青梅,你想要什麼照顧,她會懂的。」

  莊帛宣搖頭苦笑。這個時候,她還善良地替綺綺著想,他該怎麼說她才好。

  「青梅要的是一匹馬,我卻是一頭牛,她用很多方法試圖將我改造成馬,她很辛苦、也常對我失望。」

  「你為什麼是一頭牛?」

  「我不懂得浪漫,不會在她穿上名牌衣服時為她發出衷心讚歎,我不喜歡陪她進夜店,不喜歡陪她跑趴,我只想腳踏實地計劃明天,試著建立一個安穩家庭。我認為給女人最好的禮物,是給她安定的未來,但很顯然的,她並不這麼認為,但天使不同。」

  「哪裡不同?」

  「天使知道我是一頭牛,或許她心底也想要一匹馬,可她不要求我變成馬,並且欣賞我的牛脾氣。」

  「怎麼說?」

  「她對經商不感興趣,卻總是睜大眼睛,努力聽著自己不理解的專業術語,每每我講得忘情,她依然滿臉興味盎然地望住我。我不是個多話男人,但她滿足了我說話的慾望。」

  他看見她的柳眉彎彎,微微的笑映在嘴角,他明白,她想到過往。

  清清喉嚨,他繼續說話,因她再度滿足他說話的慾望。

  「無數次的分析,我分析出我喜歡青梅、習慣青梅,但那不是愛情,因此在她琵琶別抱時,我只感覺到驕傲被踐踏、自尊被摧折,我憤怒,卻沒有太多的悲哀及眷戀。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天使的父親曾經找上我?」

  「記得,他給你一筆錢,那些錢傷害了你的自尊。」

  「我的自傲再次被踐踏,但相反地,這回我沒有感到生氣憤怒,只有深深的悲傷和後悔,我不滿意自己的驕傲,如果當時我選擇留下、選擇對天使死纏爛打,就算被天使的家人瞧不起,又如何?至少可以得到我的天使。

  「當我的哀傷遠遠超過驕傲時,我理解了,原來那才叫做愛情,我愛上天使,深刻地愛著。」

  她想說什麼話似的,好半晌,鎮壓下去。

  「我不告而別、傷害了天使心,我認定天使不會原諒我,我相信她將擁有比我好上千百倍的男人,依天使的家世,要辦到這點,並不困難。

  「在美國的第五年,我再度遇見青梅,她已經離婚、肚子裡有孩子,她的娘家破產,無人可以依賴,因此我決定收留她。

  「我講過,或許我們之間不是愛情,但多年下來,的確建立起深厚友誼,當時我想,如果我和天使已經沒有可能性,那麼身邊的女人是誰,有什麼要緊?於是在青梅最脆弱的時候,我給出承諾,我說:『如果寶寶生下來之後,我身邊沒有別的女人,我們就結婚吧。』

  「之後我帶著青梅回到台灣,上天厚愛,讓我與天使重逢。一見到她,我興奮得幾個日夜無法入睡,我每晚都在期待隔天的見面,我和天使重新談了一場戀愛……多年來堵在胸口的氣終於順了,壓抑的心終於再度遇見快樂。

  「可是她莫名其妙失蹤,我找上天使的弟弟,當我從他口中聽見,天使身邊從沒有過別的男人,知道她沒放棄過等我時,我有說不出口的激動。

  「我再也不能錯過了,那年我為驕傲離棄她,如今我願意親手把驕傲送進焚化爐,換得她的愛情。

  「我把天使的故事告訴青梅,爭取她的諒解;我去見天使的父親,訴說心願;我明白天使的家人無法放心把天使交給我,但未來的日子很長,我會用愛向他們證明,我有能力讓天使幸福。

  「穗青,猜到了嗎?你就是我的天使,不管在六年前或六年後。」

  故事結束,他凝目望著她。

  姜穗青熱淚盈眶,張口,咿唔半天,卻語不成句,他伸出大拇指,為她拭去淚水。

  「你願意原諒我做過的愚蠢決定嗎?」

  她點頭。

  「你願意忘記過去六年的辛勤等候嗎?」

  她繼續點頭。

  「你說過,天使總是會給予祝福,你願意祝福我的愛情嗎?」

  她用力點頭。

  「很好。」他從口袋拿出那枚許願金幣,「也許你已經忘記這枚金幣的故事,但你說過,我可以用這枚金幣向天使求取一個願望。

  「我知道自己應該更有耐心一些,至少等你記起我,或者等你再度愛上我,就像當年那樣。可是我已經等了太久,等得不願意再多浪費一分鐘,所以……」

  他半跪在地上,拉起她的手,將金幣塞進她的掌心中。

  「天使,請你嫁給我,我想用未來的生命愛你、疼惜你,我想和你一起走過生命的春夏秋冬每一季。」

  她依然說不出話,只能不斷、不斷、不斷點頭。

  那是因為穗青太笨,不曉得該在這樣的場合說什麼話,但聰明如他也一樣找不到合適的話,只能跟著她點頭、點頭、再點頭……最後一個大擁抱,他抱住她,也抱住他們的每個未來。

  姜穗青的失憶症奇跡地在莊帛宣向她求婚的第二天恢復。

  她在餐桌上大聲宣告自己將要嫁給莊帛宣的消息,她語出恐嚇,如果有任何人反對,她就要和他私奔去。

  說這些話的時候,她有意無意地向穗勍投去一眼,意思是——分工合作,我準備婚禮,爸媽交給你說服。

  他們是雙胞胎姐弟,心靈相通。

  於是一個月後,婚禮在清境農場進行,參加的人很少,除了新娘的幾個親戚和新郎的員工之外,沒有外人在場。

  姜穗青穿上一襲從法國空運來台的白色婚紗,長長的裙擺鋪在如茵的草地上,千百隻綴在裙間的淺紅蝴蝶,隨著新娘的腳步輕輕跳躍著,她的捧花是白色瑪格麗特,她勾著父親的手,走到紅毯那端。

  父親把她的手交到新郎手中時,他低聲說:「我會隨時隨地盯著你,看你怎麼對待我的女兒。」

  莊帛宣笑意盎然地點頭,不生半點氣。

  「我會用行動證明,我對穗青只有愛情,沒有您想像中的復仇心。」

  「最好是那樣,只要穗青受到一點委屈,我會立刻把她帶回身邊。」姜殷政是商人,在商場上爾虞我詐多年,不會因為莊帛宣幾句動聽的語言就同意這場婚禮,逼迫他妥協的是女兒,他已經傷害了穗青六年,他無法再眼睜睜見她繼續抑鬱六年、十六年或二十六年。

  能理解一個當父親的心情嗎?他覺得自己明知道前有火坑、而女兒義無反顧地朝火坑奔去,卻無法擋在前面,用生命不讓她去送死。

  那個心情,太苦。

  典禮很簡單,從頭到尾不到十分鐘就完成,坐上馬車同時,姜穗青將捧花朝姜穗勍拋去,她希望把自己的幸運送給她最愛的天才弟弟。

  但姜穗勍不領情,他追了幾步,把花拋進她的裙擺裡,皺了眉目,說:「你自己留著吧。」

  莊帛宣苦笑,「看來,願意祝福我們的人,實在不多。」

  「別生爸爸和穗勍的氣,他們韓劇看太多,以為你在演王子復仇記。」韓劇看太多的人不是他們而是她吧?他失笑,伸手擁她入懷,「希望他們能夠慢慢理解,我是個能夠分辨是非黑白的男人。」

  「會明白的,遲早有一天。」

  「對。」他附和道。

  她巧笑倩兮,窩進他的懷裡。「知不知道為什麼我最喜歡的花是瑪格麗特?」

  「因為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手上拿的是瑪格麗特,而我說,瑪格麗特很適合你。」

  「你竟然記得!」姜穗青驚訝不已。

  他怎會不記得,他還知道她總在球場邊,如癡如醉地看著自己,不過那時他身邊有綺綺,且他不容許自己當一個見異思遷的男性。

  「你是個漂亮可愛的女生,能忘記你的男人並不多見。」

  「可穗勍說,追求你的女生多到可以在校園裡繞三圈。」

  「問題是,我不喜歡她們的美麗,只喜歡你的可愛。」

  「穗勍說,喜歡你的女生,都有顆聰明腦袋,做事很能幹。」

  「又不是在挑職員,我幹麼挑聰明能幹的女生。」

  「穗勍說……」

  莊帛宣重重歎氣,歎掉她的下一句話。

  她睜大眼睛,轉頭看他。

  他鄭重說:「姜穗勍,你讓我非常、非常、非常嫉妒。」

  「為什麼?」

  「因為從剛才到現在,你口口聲聲都是『穗勍說』,你已經嫁給我,可不可請你改成『帛宣說』。」

  她噗哧笑出,回答,「可以啊,可是帛宣說過什麼啊?」

  「帛宣說,他愛穗青,愛得很厲害。」

  她笑出兩道彎月亮,甜甜的笑隱藏在瑪格麗特後面,她點頭說:「記住了,帛宣還有說別句嗎?」

  「帛宣說,他會愛姜穗青一輩子,就算她不再漂亮可愛,就算她肥成大肚婆,就算她的牙齒掉光光,他還是愛。」

  「那……帛宣還說了其他的話嗎?」她愛聽他的甜言蜜語,過去錯失的,她要一次補齊。

  「帛宣說,他很高,如果天塌下來,穗青要記得趕快躲到他的手臂下……」

  就這樣,他不斷說、她不停聽,聽遍了所有他能想得出來的甜言蜜語。

  他們的愛情始於一個陌生男人的瑪格麗特,如今他們擁有屬於自己的小白花,他相信、她也相信,他們的愛情會一直持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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